哈,看看背書輪到最小的福生來了,大家都高興。
雖說師母已在灶房燒了夜火,然而太陽還剛轉黃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風頭上不動,這可證明無論如何,放學後,還有兩個時辰以上足供儺儺他們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著照例對於這幾個不能背書的孩子應有的那種氣。
求放學的心思,先生當然不及學生那麼來得誠懇而熱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點兒發急,因背夜書還不到第二個時,師母就已進來向先生討過燒火的紙煤子了。
“昔孟母,擇——呀,呀,呀,擇,擇鄰……”
“擇鄰處!”這聲音是這樣的嚴重:一個兩個正預備夾書包離開這牢獄的小孩,給那最後一個“處”字,都震得屁股重貼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著先生那隻手——是第四個指頭與小手指都長有兩寸多長灰指甲的左手。這時的手已與福生的耳朵相接觸了,福生的頭便自然而然歪起來。他腿彎子也在篩顫,可是卻無一個人去注意。
“蠢東西!怎麼,這大半天念四句書也念不下呢?”先生上牙齒又咬著下口唇了,大家都明暸先生是氣憤。至於先生究竟為什麼而氣憤,孩子們都還小,似乎誰也不能知道。也許這是先生對於學生太熱心了的緣故吧!不然,為甚先生的氣總象放在喉管邊一樣,一遇學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臉就緋紅!
“你看人家雲雲比你才大過好遠,一天就讀那麼多書。你呢,連這樣四句好念的書,讀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記不到。同人吵嘴……哼!都為我規矩坐到!就慌到散學了罷……同人吵嘴就算得頭一個,隻聽見一個人鎮天吱吱喳喳,聲氣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讀書又這樣不行!”福生耳朵內聽到的隻是嗡嗡隆隆,但從先生音調頓挫中知道是在教訓自己。
先生的手,依然恢複原狀,在他嘴巴邊上那五七根黃須上抹著了。歪過頭來許久的福生,臉已脹得緋紅,若先生當真忘了手的疲倦,再這樣繼續拈下去,則福生左眼的眼淚會流到右眼——連同右眼所釀彙的又一同流到右頰上去,這是不用說的事。先生手雖暫時脫離了福生耳朵,然而生書一句背誦不得的福生,難道處罰就是這麼輕快容易,拈一陣就算了?哪有這種鬆活事?若果光拈一陣耳朵完事,那末,我們都不消念書,讓先生各拈一陣耳朵就得了!根據過去的經驗,福生在受處罰之先,依然就先把眼裏所有的熱淚嚇得一齊跑眼眶外來。此外七八個書包業已整理好了的學生,各注意到福生剛被拈著的那隻大耳朵,紫紫紅紅。覺得好笑。但經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過處都象有冰一般冷的東西灑過,大家臉上聚集著的笑紋也早又嚇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沒有做聲。
大家既怔怔的沒有做聲,相互的各看了近座同學一眼後,便又不約而同的把視線集中到先生正在臉上抓動的那兩個有趣長指甲。這指甲之價值,從先生那種小心保護中已可知道,然而當日有聽到先生講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麗,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還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參高麗參還可貴。
“今天不準回家吃飯!”
大家心裏原來都正是為這件事情懸住了。自從這死刑由先生嚴重有威還夾了點餘怒的口中說出後,各人都似乎感覺這一件東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著便又起了第二個疑慮:覺得先生不準吃飯的意思,是把福生單獨留到這裏,還是象從前罰桂林一樣:要他跪在孔夫子麵前把書念熟——而大家各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後再一齊放學?這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沒有宣布以前,還是無法知道消息的好醜。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義與處置的方法是根據桂林那次辦去,這影響於另外這幾個人玩耍的興致就多得說不出口——因此,大家在這刹那中,又都有點恨盡自昔昔昔昔——連“昔孟母”三字也背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鈞!”
雲雲聽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書包夾到脅下窩,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將腰勾一下,回轉身來,向先生又照樣勾了一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