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論(1)(1 / 2)

一問題的提出

駢文是中國獨有的一種文體,這種文體建基於中國文字的獨特性之上,由於駢文表現的特殊美感以及駢散相間造成的語言張力,駢體小說形成了自己的美學品格,就語言體式而言,“大量融入駢文”的駢體小說堪稱小說世界中最為獨特的一種。

駢體小說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小說萌芽期的漢魏時代,其創作曆千百年而不斷絕,直到清代晚期王韜的小說集《淞隱漫錄》中還偶有出現,唐代的《遊仙窟》和清代的《燕山外史》等代表性作品在當時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開始,中國小說史或多或少都要談到《遊仙窟》,它已經成為中國小說史寫作無法回避的作品。

按照篇幅、結構、語言、表達方式、流傳方式等文體特征,學界一般將中國古代小說文體分為筆記體、傳奇體、話本體和章回體四種,本文所說的駢體小說是以語體為核心在文言小說內部劃分出的一個小說子類,並不與上述四種小說文體構成並列關係。在文言小說內部,與純粹的散體文言小說和詩歌、散文混雜的“詩文小說”相較,駢體小說的語言體式以及由語言體式所形成的美學風格都顯示出了獨特的風貌,故此,有理由在文言小說內部將駢體小說與其他小說類型加以區分,以語言體式和美學風格為核心確定駢體小說的文體特征。

對於駢體小說的研究,中國古代小說領域的研究者側重於作家生平和作品版本的考訂,雖然有一些研究者或詳或略地針對個案作過語言體式的分析(比如李建國論述《燕山外史》的語言體式),但少有將駢體小說作為一種獨立的小說語體進行整體論證的,駢體小說的美學風格研究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這樣的研究格局自然不利於對這種漢語寫作中獨有小說語體的理解。

晚清的“小說界革命”以及辛亥革命後民國的建立都沒有中斷駢體小說的閱讀和創作,相反,自徐枕亞1912年8月3日在《民權報》連載《玉梨魂》開始到1919年,民國初年的駢體小說創作形成了一個熱潮,這在駢體小說的寫作史上屬於較為少見的現象。

對於民國初年的駢體小說現象,現代文學領域的研究者關注不多,而且幾乎所有涉及這一文學現象的研究都集中於對徐枕亞《玉梨魂》的分析論述,同時,論述往往將作家生平考證和作品社會倫理意義當做重點。當然,也有少數研究者(比如夏誌清和陳平原)對《玉梨魂》的語言體式作過論述,但對這些論述仍然有進一步闡釋甚至修正的必要。至今尚未看到把駢體小說當做一種小說文體進行分析的論文或論著,或許現代文學領域的研究者認定駢體小說語言體式和美學風格的分析應該是古代文學研究者的工作,而在古代文學研究者方麵,出於一種難以解釋的原因(或許在這些研究者看來駢體小說的語言體式和美學風格是一個不證自明因而無需煩言的問題?)又沒有進行必要的分析,於是就出現了對民國初年的駢體小說現象的浮泛論述甚至忽視。

但是,不重視這一文學現象的研究將難以準確把握民國初年的文學生態,而在文學史寫作方麵也會出現一個漏洞。

民國初年駢體小說現象的存在至少對研究者提出了以下無法回避的問題:

第一,民國初年駢體小說與民國之前駢體小說相較是否有自己的特征?雖然駢體小說是一個“古已有之”的小說文體,但是民國初年的駢體小說是對前人作品的重複翻版還是在類型、表現方式等方麵形成了自己的麵貌?如果二者之間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又說明了什麼?

第二,民國初年駢體小說創作熱潮的成因為何?以往的研究者大多將之歸結為袁世凱專製的社會背景,但是,這種“外部”因素是否必然引發駢體小說的寫作?在作家創作心理與駢體小說的語言體式、美學風格之間是否存在著一種關聯?此外,當時的駢體小說如何應對社會、政治、文化境遇?是否真如前人所批評的那樣在思想內容上遊戲消遣、無病呻吟?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又該如何解釋《嫠婦血》、《塚中婦》一類直麵現實的作品?《玉梨魂》導源於作者徐枕亞的切膚之痛,即使在表述上有過於纏綿之嫌,但又怎能譏諷它為“無病呻吟”之作呢?

第三,民國初年駢體小說的存在對於鴛蝴派的定性構成了一種挑戰。學界公認徐枕亞為鴛鴦蝴蝶派的祖師(至少會承認徐是鴛蝴派的代表作家),也幾乎一致認定鴛鴦蝴蝶派小說屬於通俗小說,自然推斷出《玉梨魂》屬於通俗小說範疇的結論,但是,意象綺麗、語句纏繞、不以情節為重的駢體小說又怎麼能說是“通俗”的呢?《玉梨魂》中的許多駢句並無通俗可言,盡管某些駢體小說中的駢文比較淺白,但無法掩蓋眾多作品中駢文的雅致性質,何況還有諸如《蒸霞妖夢》一類在語言上相當難以理解的作品存在。如此一來,研究者不得不麵臨兩難的選擇:要麼重新修訂鴛蝴派的定義,在鴛蝴派內部作進一步的區分而不是籠統地“一視同仁”,但這樣做也潛藏著一種危險——顛覆鴛鴦蝴蝶派的概念;要麼將駢體小說逐出鴛蝴派以維護原有概念的一致性,但是這種做法顯然不符合鴛蝴派命名的本意,因為鴛鴦蝴蝶派最初即得名於對徐枕亞等人的駢體小說的戲謔。《民權報》主筆劉鐵冷《民初之文壇》(見《永安月報》第93期,1947年2月)中為駢體小說辯護說:“餘等之組合,以民權為基礎,一時湊合,全無派別,近人號餘等為鴛鴦蝴蝶派,隻因愛作對句故……當亦為世人所許,不敢侈言倡導也。”平襟亞《“鴛鴦蝴蝶派”命名的故事》中回憶:1920年某日,鬆江楊了公請客,席間“劉半農認為駢文小說《玉梨魂》就犯了空泛、肉麻、無病呻吟的毛病,該列入‘鴛鴦蝴蝶派’”。參見魏紹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7月,頁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