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末,我還在上中學。一天下午放學回家時,爸爸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土炕上的八仙桌跟前一邊喝酒一邊說著話兒。看見我,爸爸笑著說:“小楠,你看是誰?”他指著對麵的人:“這就是你常常掉在嘴邊的大作家路遙叔叔。”
路遙像一個莊稼漢一樣胡子拉碴地坐在我家窯洞裏的土炕上,絲毫沒有名人的架子和我爸端著個小黑碗一起一落,喝著幾塊錢一斤的老玉米酒,就著一盤自家醃的酸白菜。
當我還在驚訝之中時,聽見路遙對我爸說:“狗拴,這娃娃長得跟你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他一邊說著,一邊招呼讓我到他跟前來。在詢問了我的一些學習情況後,路遙勉勵我:要勤奮學習,要誌向高遠。
我爸爸對路遙說:“小楠雖說是我的娃娃,但在許多愛好方麵很像你小時候,愛寫寫畫畫,做事有股不服輸的勁。”
“作文本帶了沒有?”路遙問我。
我趕緊從書包裏拿出作文本遞給路遙。他看了我寫的一篇《我的未來不是夢》後說,是一棵好苗子。鼓勵我在學好文化課的同時,多讀一些文學名著。平時留心觀察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做到眼到、心到、手到。最後他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親切地說:“隻要用心努力,世上沒有做不成的事。”
後來我從爸爸口中得知,路遙是去榆林創作他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借路過老家——清澗時作短暫的停留特地和我爸相聚的。
自那次見到路遙後,我便更加迷戀上了文學。高二暑假期間,我完成了短篇小說《都是為了愛》,就開始盼著路遙能夠再次來我們家,讓他給我指點。然而等來的卻是一則壞消息。
一天晚上,爸爸從外麵回來,他一邊緊張地收拾東西,一邊對我和媽媽說:“路遙病得不行了,住在延安地區醫院,說是過幾天轉院到西安去,我準備連夜起身到延安。”
我執意要求和爸爸一起去看望病中的路遙。
路遙輸著液體躺在病床上,臉上瘦得完全脫了人模樣。
“衛國,”爸爸叫著路遙的小名,“你怎就這麼不注意身體呢?”
看見我們,路遙掙紮著要坐起來,顯然他已經力不從心了。我走過去和爸爸一道將他慢慢地扶了起來。
“這個娃娃是誰?”路遙問。
“我的兒子小楠,上次你在家裏見過的。”
“娃娃都長這麼高了。”
“叔叔,我把我寫的短篇小說給你拿來了。”
路遙盡管當時病得連說話都很吃力,但還是讓我一頁一頁地翻給他看。看後,他非常艱難地伸出一隻瘦得就像麻柴棍似的手捉住我的手搖了搖說:“你要好好努力,但一定要注意身體,最好不要抽煙。可不敢像我這個樣子。哎,生活把我攔腰砍斷了。”路遙說到這裏閉住了眼睛,然後做了個手勢意思他要躺下。我和爸爸又輕輕地將他扶躺在床上。我看見兩顆豆粒般大的淚珠從路遙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路遙轉院到西安後不久便病逝了。噩耗傳來,悲痛不止的我號啕大哭,也正是這種悲痛的力量所在,使我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艱辛而又漫長的道路。《米脂的婆姨綏德漢》是我給路遙交上的一份答卷。盡管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之處,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人的生命之路不在長短,而在於他的生命之火熄滅之後,留在人們心中的記憶是短短的一瞬間還是無限的永恒。作家路遙留給我們的記憶,就是這種難以讓人忘懷的永恒。
霍林楠
二○○七年四月九日於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