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威利,”伊迪絲說,“你身體裏麵全被吃空了。”

他躺在小後屋的那張日用床上,盯著打開的窗戶外麵。這是下午,時候已經有些晚,太陽沉入地平線,樹頂和房屋上方,垂掛在西邊的一條長長的漣漪般起伏的雲朵的下側,放射出一條紅光,一隻蒼蠅頂著玻璃板發出嗡嗡聲。鄰居家小院裏焚燒的垃圾散發出的刺鼻的氣味停留在安靜的空氣中。

“什麼?”斯通納茫然地說,然後轉向妻子。

“裏麵,”伊迪絲說,“醫生講,那東西已經擴散了。噢,威利,可憐的威利。”

“哦。”斯通納說。他沒法讓自己顯得很關切的樣子。“噢,你不要擔心。最好不要去想它。”

她沒有吭聲,斯通納又轉過來麵對那扇打開的窗戶,看著逐漸暗淡的天空,最後遠方的那條雲上隻剩一線暗紫色的條紋。

他回家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那天下午,剛從醫院回來,去進行賈米森麵帶僵硬微笑所說的“治療”。賈米森驚歎他的傷口好得如此之快,然後又說他有著四十歲男人的體質,接著就突然沉默不語了。斯通納任由自己被戳戳點點和撥弄,讓他們把自己捆在一張桌子上,一台很大的機器在周圍無聲地盤桓著,自己仍然保持不動。這樣顯得挺傻,他知道,但沒有提出反對。這樣做不好。如果這樣能把他們從大家逃避不掉的知識引開,可能還略微值得去做。

他知道,他現在躺著、望著窗外的這個小屋會漸漸變成他的世界。他已經感覺到最初的幾次隱痛的發作像一個老朋友遙遠的呼喚般回來了。他懷疑自己會被請去回到醫院。今天下午,他已經從賈米森的話音中聽到了最後的結論,賈米森給了他幾片藥,以防在“不舒服”的時候服用。

“你可以給格蕾斯寫一封信,”他聽到自己對伊迪絲說,“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來看我們了。”

他轉過身看到伊迪絲茫然地點點頭。她的眼睛跟他一起平靜地望著窗外越來越黑的雲。

隨後的兩個星期,他感覺自己變得很虛弱,起先還比較緩慢,接著就很快了,疼痛又回來了,那種疼痛強度他沒料到。他吃了些藥,感覺疼痛消融在一片黑暗中,好像那是一頭謹慎的動物。

格蕾斯來了,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多少話要對她說。她離開聖路易斯幾天,在昨天回家後才看到伊迪絲的信,她形容憔悴,焦慮緊張,眼睛下麵又有了黑影。他希望能做點什麼減輕她的痛苦,但他知道做不了什麼。

“你看著氣色挺好,爸爸,”她說,“挺好。你會好起來的。”

“會的,”斯通納說,衝她笑了笑,“小愛德怎麼樣?你怎麼樣?”

格蕾斯說她挺好,小愛德也挺好,今年秋天他就要上高中三年級了。斯通納有些困惑地看著她。“高三?”他問。接著又意識到肯定沒錯。“也是,”他說,“我都忘了他現在該有多大了。”

“孩子跟他的——跟弗萊先生和太太住在一起。多數時候跟弗萊在一起,”她說,“那樣對他也好。”格蕾斯又說了些別的,但他的注意力又開始遊離了。他發現,越來越難以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總是遊向他無法預測的地方,有時發現自己在說話,但緣由卻不明白。

“可憐的爸爸。”他聽到格蕾斯說。他又把注意力拉回來。“可憐的爸爸,很多事兒太為難你了,不是嗎?”

他沉思了片刻後說:“不是。但是我不想那些事成這樣。”

“媽媽和我——我們都讓你很失望,不是嗎?”

他把手往上抬了抬,好像要觸摸一下女兒。“噢,沒有,”他帶著一絲黯然的激動說,“你一定不要……”他還想多說點,想解釋,但卻說不下去。他閉上眼睛,感覺思維很萎靡。各種影像擠在眼前,不斷變化著,好像在一塊屏幕上。他看見了伊迪絲,還像他們第一次晚上在老克萊蒙特家裏相遇時的樣子——穿著藍色的裙袍,手指細長,臉蛋漂亮精致,柔和地微笑著,淡淡的眼睛渴望地注視著每個瞬間,好像是一個甜蜜的驚喜。“你母親……”他說。“她並不總是……”她也不總是那樣。現在,他想,他能感覺到在已經變成這樣的女人背後還有昔日那個女孩的影子。他想,他能感覺得到。

“你那時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他聽到自己在說,刹那間又不知道在跟誰說。燈光在他眼前浮動,照出某種樣子,變成了他女兒的臉,遍布皺紋、憂傷,心力交瘁。他又閉上眼睛。“在書房裏,還記得嗎?我工作的時候你常常跟我一起坐著。你是那麼安靜,這燈光……燈光……”台燈(他現在能看得見)的光全吸在她那張帶著孩子氣的專心致誌、俯看一本書或者一張畫片的勤奮的小臉上,所以,在房間暗影的襯托下,光滑的肌膚熠熠生輝。他聽到遠處傳來低微的笑聲回音。“當然了,”他又說,“你永遠在那裏。”

“噓,”格蕾斯輕聲說,“你可要好好休息。”

這是他們的永別。第二天,格蕾斯下來看他,說她得回聖路易斯幾天,又說了些別的話,聲音單調、收斂,斯通納都沒聽清。她拉著臉,眼睛紅紅的,有些濕潤。他們定定地凝視著。她看了爸爸好一會兒,幾乎不肯相信,接著轉身離去。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他還不想死,但是格蕾斯走了後,有幾次,他卻不耐煩地展望著,就像一個人展望他並不特別想參與的一次旅行的某個片刻,跟任何一個旅行者一樣,他感覺在離開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想不起這些事情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