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我說這些,有何意圖?”
“坦白說,是想讓你自己分析其中利弊之後助我一臂之力。”
“你想讓我幫你?”我嗤之以鼻。
“不錯,”赫連肆星亦十分坦然,“中原與羌無接壤,且這些年羌無逐漸染上中原士大夫的風氣,重文輕武,這次你們被我西涼攻了個措手不及已是先兆。哪怕魏光澈按捺下性子修生養息逐步調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虧得中原目前也是自顧不暇,否則這回的事哪有那麼容易收場。換句話說,中原羌無各有掣肘,若駱柏年真要較起勁來,魏光澈斷不會為了個周世林打破眼下製衡。
但我們西涼不同,中原於我們總是設法以安撫為計,隻因西征耗損太大,稍有差池就能傷及國本,前朝的覆滅不也正是為此麼。周世林雖迂腐,但憑他的才華周氏的名望,若真能帶著那批史料皈依我國,我祖父絕不會虧待於他。”
“……就算駱柏年真的開口,我們羌無怕也不會甘心將史料白白送上的,陛下他多年來一直提防中原發難,攻打忽蘭也正是為了擴充國土好令中原顧忌,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放過中原宮闈痛腳。”
“你是想不到還是故意不去想,”赫連肆星步步緊逼,“我若是魏光澈,真到的那種地步,就隻有暗中將周世林殺之而後快了。如此既有了推詞,又不必擔心駱柏年借此排除異己穩定朝政。”
明知眼下這也不過是一種說法,可我卻仍因他這個假設心下重重一沉。
“就算如此,你和赫連大人不也明白,我舅舅早就不將生死富貴縈繞於心了,若要他將史料奉給西涼,他多半選擇帶著秘密長眠於地下。”
“他確實不將別的事情放在心上,可你不同,不是麼?若我沒想錯,他的命對於你還是很重要的吧。讓周世林告訴你史料的所在處,隻要你不怕他怪罪於你,我就能保他一世平安。”
我自認見過的人中不乏有天資聰慧者,但我從沒遇到過比赫連肆星更為思慮敏捷洞若神明的人,隻憑借有限的消息就能推測出全局大致,不僅擅長分析利害關係,更有能扭轉乾坤的能耐,若他強硬相逼,我多半會硬碰硬,可他不急不躁以實情分析利弊,更兼小舅舅留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不容人多想。
隻要有他一日,西涼怕是棘手。再想想如此人物將來會成為一個瞎子,縱使身為對手仍覺得遺憾——可見上蒼果然是容不得完人。
“周世林在東邊的側院裏,若你想從他那裏知道些什麼,還是盡早為好。畢竟若無變故明日一早他就要先行返回燮城了。”
我看著木桌上繁複旋繞的細密木紋,並不開口。赫連肆星也不說話。我們兩人隻是坐在那裏,屋裏的時間仿佛停止流動一般。
但時間畢竟還是自顧走動的,不知過了多久,麵前的一切開始漸漸晦暗,眼前的赫連肆星也一點點被周圍湧上的濃重黑暗吞噬。殘留的夕陽將他的側臉勾勒出鮮明的金邊,就像要將他拖入這暮色的背景中。
有侍從上前行禮點燈,窗縫裏刮進的晚風讓桌上那小小的燭火忽明忽暗的跳動,隻是那火光畢竟微弱,讓我看不到任何吉瑞的征兆。
“赫連將軍坐了這麼久,茶也涼了,不如回去吧。”
“你這就決心已定了?不後悔?”
“做出選擇的人從來不是我,又有何事可悔。”我語氣平板,“我舅舅又不是無知幼童,無論他的選擇是什麼,我總盡我所能圓他心願就是了。原本,這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就不是別人能強加幹涉的。”
“居然說出這麼天真的話,你的,我的,這天下千千萬萬人性命苦樂,何嚐真的有一刻完全屬於自己,你不敢代他決定,不過是因為你自認無能罷了。”
“這激將法用的好,可惜我怕的並不是做錯了決定令他恨我,我怕的不過是他雖生卻仍不幸,盡管我重視他性命甚於任何人,可我於他不過是外甥而已,可以照拂,可以憐惜,卻不足資格代他決定任何事情——我以前竟不知道,能代替他決定生死的,世間大概隻有那個叫邵雲霄的女人,可惜她已經死了。”
“能做這種決定的人,真的隻有邵雲霄嗎?還是你自認為魏光澈再冷血君王,至少是會留下周世林一命的,所以才敢這麼下注。”
“……我並未這麼說過。”
“可你心裏卻隱隱這麼相信著的吧,比起我和我祖父這樣的西涼重臣,還是願意相信你們羌無的君主——哼,我前麵給你分析了那麼久的厲害幹戈,竟然都是白費口舌了,魏光澈若是顧念舊情之人又怎麼會……不,這世上本就不存在顧念舊情的明君!”
“我已經說過自己的理由了,赫連將軍不願接受,那也是無法。”
“這理由根本站不住腳,你若真的尊重周世林自己的想法到如斯地步,那你當初何必為了救他違背將令一個人甘冒大險潛入瀧水?周世林若是想活,自然會和祖父合作,若無謂生死,你又何必替他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