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裏,黨委書記盧清源打電話來嚴家台子把鳳鳳喊過去,鳳鳳還不知道是做什麼事情。村裏離鎮裏十幾裏路,鳳鳳騎著一輛腳踏車一路風塵仆仆趕過去。
這是鳳鳳大學畢業後第二次見盧清源。
盧清源問,這些天在家幹什麼呢?
鳳鳳回答說,什麼事也沒幹,陪著我娘下地裏幹活呢。
盧清源說,大材小用了,一個大學生閑在家裏沒事做。
鳳鳳一張臉紅起來說,我在家暫時休息休息,十月份研究生報名開始,我就準備考研了。
明年是不是一定參加研究生考試,鳳鳳還沒想好。鳳鳳這麼回答盧清源,也隻是敷衍應付罷了。鳳鳳心裏也明白,盧清源不會專門打電話喊她來鎮裏敘閑話的。
盧清源說,眼下你閑在家裏,正好來幫助鎮上做一件事情。
鳳鳳問,什麼事情?我怕做不好。
盧清源說,這可是你的一個同學推薦的。
鳳鳳問,我的同學?是在鎮裏?我怎麼不知道?
盧清源說,昨天我們才從你的母校把他們請過來。
鳳鳳心裏一驚,心想八成是向東平來了。
盧清源說,他名叫向東平。
鳳鳳不清楚,鎮裏從農業大學請向東西平他們過來會做什麼事情。
盧清源解釋說,我們鎮所屬的幾個行政村大致情況差不多,靠著淮河,靠著煤礦,近些年一方麵是煤礦占地塌陷嚴重毀壞土地,另一方麵是燒磚窯嚴重毀壞土地,如果再不規劃,再不遏止,照這樣發展下去,要不多長時間,一個個村莊大部分土地就會變成不能種植莊稼的窪地,就會變成雜草叢生的水塘,像是退回數萬前的荒洪年代。我們鎮近期請向東平他們來的目的就是規劃製定出每個村莊的中、長期生態農業村建設發展整體規劃書,就是想因地製宜,實事求是,用科學的發展觀去引領今後的農村建設、農村發展……
鳳鳳插話說,看來這也是全縣、全省、全國農村都急需要做的一件事情。
盧清源說,你來鎮裏的任務就是配合向東平他們做好這方麵的工作。
鳳鳳說,我盡我的能力去做吧。
向東平他們一行四五個人吃住在縣委招待所裏。鳳鳳去見向東平的路上可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是巧合?是命運?鳳鳳大學畢業回家十來天,就因為命運、或說巧合,又與向東平見麵了。鳳鳳盡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地克製自己的感情,麵色如常地走進縣委招待所。
縣委招待所雖說還叫縣委招待所,內裏卻早已不是招待所了。縣委招待所現在叫縣委賓館更名副其實。招待所裏花木蔥蘢,新起的十幾層大樓裝潢得富麗堂皇,比省城的大賓館也不差。上了電梯,鳳鳳對著裏麵的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臉紅了。她告誡自己說,見了向東平,一定要平靜。
進了走廊,在房間外麵又站了分把鍾,鳳鳳才敲門。
幾乎是在門被敲響的那一瞬間,向東平就把門打開了。
鳳鳳埋怨向東平說,你怎麼不打電話說一聲,說來就來了?
向東平笑著說,怎麼,是討厭我?導師臨時通知我的,我就沒來得及打電話。你回來這些天,還好嗎?
一塊來的人也認識鳳鳳,隱隱約約地也知道兩人有著一層特殊的關係,就打圓場說東平這麼做不是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嗎?怎麼樣殷鳳舞,心跳過速了吧?
鳳鳳瞟了向東平一眼,發現他的眼神裏包含著很複雜的內容。
鳳鳳的心微微一顫。
一塊來的人看他倆這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悄悄躲出去了。
鳳鳳這才坐下,嗔怪說,人家才回來幾天啊,你就跟過來了。
向東平眼望著窗外,幽幽地說,你知道就好。
又沉默了一會兒,向東平問,你們盧書記和你說了沒有?讓你給鎮裏做遠景規劃?
鳳鳳說,說了,我一猜就猜到,是你們課題組。
時間很緊,一方麵盧清源主持召開全鎮各個村村幹部會議,闡述這項工作的現實意義及深遠的曆史意義,要求每個村幹部,尤其是每個村的一二把手,要積極配合課題組做好這件事情。一方麵給向東平騰出辦公室,讓他們開始工作。原則上是分工不分家,每個人又有具體負責的村莊。向東平自然是負責嚴家台子。鳳鳳名義上是鎮裏抽調來協助他們工作的,可在課題組幾個人的眼裏,鳳鳳就是他們課題組的人。
更是向東平的女朋友。
下午,鳳鳳要騎著腳踏車回嚴家台子,說是回去跟父母打一聲招呼,明天一早來鎮裏同他們一起工作,下去跑幾個村莊。
向東平說,我從鎮裏借一輛腳踏車陪著你,一起回嚴家台子看一看,了了心願。
鳳鳳奇怪地問,你有什麼心願?
向東平光笑不說話。
鳳鳳說,你跟我一起去嚴家台子,過一會我不是還得把你送回來嗎。
向東平說,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這麼十幾裏路我認不識?
鳳鳳看出來,東平是想單獨陪她說說話。
鳳鳳說,你不怕跑來跑去累人,就跟我一塊走吧。
十幾裏遠的路程,兩人騎著腳踏車像是沒說幾句話就到了。
向東平問,你說怎麼這麼巧,我正想著暑假再組織一次大學生社會實踐活動,來你們這裏看一看,你們鎮裏的盧書記就親自找上門去了。
鳳鳳不相信,鳳鳳說噢,這麼巧?
向東平說,就這麼巧,你不信拉倒。小鳳,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啊?我想上嚴家台子,盧書記就給我一個機會,來和你見麵。
向東平又說,這叫天遂我願,事遂我願,就看人是不是能遂我願了。
鳳鳳假裝聽不懂,不理向東平的話茬子,讓他剃頭挑子一頭慢慢熱去吧。鳳鳳臉上顯得十分平靜,內心裏卻暖洋洋的。說到底,世上哪有女人不樂意喜歡她的男人相追相隨呢。
兩人騎車先是路過村東空出來的一片養豬場。向東平問,養豬場怎麼會空著呢?鳳鳳就跟他說出前些天下大雨,豬屎衝進水塘汙染死螃蟹苗的事情。向東平停下來,仔細地看一看崗地上的養豬場,看一看養豬場下麵的養魚塘說,灣地塌陷的水麵怕有上百畝,真是養魚養蟹養蚌的好地方;將來養豬場可以進一步擴建形成規模養殖,在豬場旁邊配套建一座沼氣池,可以利用沼氣燒鍋,也可以利用沼氣發電。
向東平一下子像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孩子,眼睛裏沒有了塌陷水塘,取代之的是養魚塘、養蟹塘、養蚌塘;眼睛裏沒有了豬屎糞,取代之的是能噴出藍色火苗的沼氣。向東平說,也可以在這麼大的一片水域上建起一個休閑度假村,你說將來城市人有錢往哪裏去,這麼一處美麗的家園,還不是他們首選的去處嗎?
幻想能夠感染人,夢想能夠感染人。漸漸地,鳳鳳也被向東平的描述所感染。這一時刻,向東平在鳳鳳的心目中就像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從事這麼一項工作的人確實是需要一份未泯童心的。隻有一顆童心未泯的人才能有一份幻想與夢想。
離嚴家台子越來越近了,向東平不願走進村莊,說我們就站在村頭看看你的莊子,你就站在這裏給我介紹介紹。我聽鎮裏盧書記說嚴家台子一共是四個自然村,這四個自然村,是都姓嚴嗎?
鳳風說,當然都姓嚴,不然怎麼叫嚴家台子。聽村上老人說,頭一代嚴家台子祖宗生下八個孩子,四個男孩,四個女孩。四個男孩長大成家,分別占著東西南北的四處地方,後來漸漸發展出四個村莊,分別叫著南嚴莊,北嚴莊,東嚴莊,西嚴莊,老祖宗自己住正中央,就是現在村委會所在的地方。
向東平說,看來嚴家台子頭一代老祖宗就把後來幾百年的村莊大致規劃好了。
鳳鳳說,應該是這樣吧。四個兒子,四個村莊,占著東西南北四處地方,現在的嚴家台子就是這麼一種格局。此外,還有土地也這樣。頭一代老祖宗開墾土地也是從最東最西處先開墾的,東灣地、東崗地、西灣地、西崗地,也是最早的時候就規劃好了。又比如說,還有東灣處的堤壩,西灣處的堤壩,頭一代老祖宗雖說沒有能力去壘起來,也早早就愚公移山似的領著孩子們開始圍攔堤壩了。
向東平說,一個村莊怎麼去規劃、怎麼去發展,其實老祖宗比我們後人明白得多;相比較,盲目發展、無序規劃的反倒是我們後人。
鳳鳳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愧對祖宗的。
向東平猛然想起一件事,問鳳鳳說,前些天我在一本什麼寫淮河文化的書上看到,說你們嚴家台子頭一代老祖宗是同一天一起死的,死後安葬在一種船形棺材裏,“文革”期間被造反派扒了出來。這是真有其事,還是傳說?
鳳鳳說,這件事是真的。嚴家台子頭一代老祖宗的墳,二百年來一直完好無損,嚴姓後人年年聚在一起,去墳上拜祭。到了“文革”中間,不準拜祭了,說是迷信,是宣揚封建宗法。造反派不相信嚴姓祖宗會一起死,更不相信死後會葬在船形棺材裏。有一天,一幫造反派大張旗鼓,把嚴姓祖宗的墳墓扒開來,結果真是看見一具船形棺材,棺材裏也真是安葬一男一女兩具屍骨。
向東平問,這麼多年過去,棺材怎麼會沒漚朽呢?
鳳鳳說,嚴姓祖宗埋在一處順坡崗地裏,土質幹燥,積存不住雨水,一二百年過去,一具船形棺材依舊完好著。
向東平問,我記得書上說,船形棺材是上下兩條船合在一起的。
鳳鳳說,嚴家台子人傳說下麵的一條船是真正使用過的船,上麵的船是兩人死後新做的。
向東平問,從扒出來的船形棺材上能看出來嗎?
鳳鳳說,能看出來,使用過的船有磨損的痕跡,新船沒有磨損的痕跡。
向東平還在問個不停。
向東平問,我看那本書裏說,嚴家台子人是從淮河的船裏上岸的,死後靈魂還是回到淮河的船上去,真是這麼回事嗎?
鳳鳳說,傳說隻是傳說,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嚴姓人活著,不可能再上這條虛無的船上;嚴姓人死後,到底會去哪裏,就更沒有人知道了。
向東平感歎說,要是能回到最初的嚴家台子,給多美好。
天色漸漸地黑了,一群水鳥受了驚,貼著蘆葦叢,“撲嚕嚕”地飛遠了。
朱文霞從心裏不支持鎮裏搞所謂的《生態農業村建設發展整體規劃》,認為盧清源這個人就是喜歡出風頭,擺花架子。說一個個村莊都能像你們規劃的那麼好,城市人還不一個個都往農村跑,爭著來農村裏打工、種地、當農民?
朱文霞對盧清源形成這麼一種成見是始於兩年前。兩年前,盧清源剛當上鎮黨委書記,正趕上村支兩委換屆這麼一項頭疼的事情。盧清源對鎮裏所屬行政村村支兩委一把手調查、摸排的大致情況,一是年齡偏大,二是文化偏低,三是村委會書記、主任一身兼占大多數。年齡偏大、文化偏低、一身兼的情況大量存在跟任職時候過長相關聯,有的村書記、村主任從文革中一直到現在,每次是換屆不換人。大隊的時候是這個人任書記、大隊長;分地包產到戶,還是這個人任村書記、村長;改革開放十幾、二十年,這個人都六十、七十了,一換屆一選舉,結果村書記、村委會主任還是這個人。相比較,朱文霞資曆不算最老的。
鎮裏開會布置村支兩委換屆工作,盧清源著重從改革的高度、發展的高度談了扭轉上麵三種情況的三點意見,一是年齡要降下來,二是文化要提上去,三是不搞一身兼。
具體到嚴家台子,村委會換屆一開頭就遇見問題,沒人報名競選村主任。朱文霞不報名,是村民聯名推薦確定的。背後的操作人是殷家傳。殷家傳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是要給朱文霞一個說法,也是給盧清源一個說法。鎮裏又是開會又是下文件,嗷嗷叫地呼著喊著,“村支兩委換屆要年輕化、知識化、分開化”。所謂“分開化”,就是不能一身兼。朱文霞回村裏就表態,說村支兩委誰想幹誰幹去吧,這次我是要做甩手派了,村支兩委的職務一樣都不要,我能把窯場上的一項工作幹好就不錯了。嚴家台子磚業有限公司是股份製企業,朱文霞任懂事長兼總經理。這是鎮裏無權過問的,也是木板上釘釘子穩當的。
朱文霞這麼一說話,殷家傳心裏明白,該自己上場給朱文霞鋪設台階了。殷家傳聯係村民簽名,要求朱文霞做為後選人,繼續連任村委會主任。
朱文霞知道這件事,心裏歡喜,嘴上卻批評殷家傳,說你還去鎮裏聽聽盧清源書記的意見吧。
這種結果,盧清源早已預料到了,說這是民心民意,我有什麼不同意的呢?
按照村民委員會自治選舉法規定,符合條件的都可以做後選人,符合選舉程序選舉出來的,就是村委會主任。盧清源也是不能違背民意、違背法律的。
殷家傳是上屆的村委會副主任,這一屆報名競選的還是村委會副主任。
盧清源問,你怎麼不競選村委會主任呢?
殷家傳嚇一跳說,我哪有本事當村委會主任呀,我能協助村委會主任做一做副主任就不錯了。
盧清源就知道朱文霞在嚴家台子的霸主地位了。
盧清源手裏準備著一張牌。這張牌是針對村支部委員會選舉的。黨要管黨,這是我們黨曆來的組織原則。村委會換屆選舉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自治法,村支部委員會選舉就得按照黨章、鎮黨委的意思了。再具體地說,就得按照盧清源的意思了。
這張牌就是原先大隊書記高一嘴的兒子高團結。那一年,高一嘴、陳哈哈因拷打嚴國勤,造成意外死亡被判刑。高一嘴從牢裏刑滿釋放後,做起了煤販子,不幾年就發了。發了以後就拿錢給他兒子鋪路,支持他走仕途。高一嘴的兒子高團結比龍龍大幾歲,高中畢業去參軍,參軍複員後靠著高一嘴的老關係,留在鎮政府的食堂裏。高團結很活絡,燒一手好菜,又加上鎮裏有不少原先高一嘴的熟人,工作起來很得心應手。盧清源想把高團結派回嚴家台子任村書記,高團結很高興。
高團結說,胡漢三又回來了。
應該說,從盧清源、高團結兩方麵來說,做這麼一件事情都有著複雜而又不可明說的心態。
事先沒有一點風聲,突然地盧清源帶著高團結以及鎮裏其他負責換屆人員,來到了嚴家台子。
村支部委員會選舉牽扯的就是十幾名黨員。選舉程序先是選舉出三名支部委員,再從三名支部委員裏選舉出一名支部書記。
盧清源說,村裏黨員人數少,我看就提出三名支部委員後選人,舉手通過就可以了。
盧清源可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盧清源這麼一說話,朱文霞以及其他嚴家台子黨員心裏都明白,高團結不當村書記,盧清源是不會罷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