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觀,觀裏有個小道童,是死的。
第一章濰城的打酒郎
濰城的雨一直都下不大。
細小的雨珠順著雨笠邊沿落下,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有些清脆,範從文手中提著三壺酒,一壺青瓷的二兩春,一壺白玉的醉三秋,還有一壺紫漆的雕花釀。
綿中帶淳,口齒留香的二兩春最適合身子虛寒的蕭伍兵。老辣勁道的醉三秋,是張佐將點名要的,而最後的雕花釀,整個濰城買得起的也就隻有董相公了。
抬頭看了看天色,範從文繼續往著十裏鋪走去,要買的酒還差兩種,十裏鋪的笑蒼生,以及東城老店的燒刀子。就這滿滿的一壺酒,打回去給那幫老漢子,喝不了三天便又要從新再買,每次被打發來買酒的範從文也頗是無奈,但也無可奈何,誰叫他的職務天生便是做這個的。
隨軍侍郎,大宋朝從九品不記名的四個正式軍職之一,不過在這身處北地內腹的濰城之中,大部分人都還是習慣稱呼範從文為打酒郎。因為北地已有三百年未起戰事,所謂的鎮北揚威大將軍更像是一個名義上的笑話,在北地清豐道上,有節度使常伴在身的從三品鎮北大將軍的權力竟是比不上一個正四品的經略相公。
這可謂是大宋朝數十年以來最大的笑話之一了。與之相應受到各方麵壓製的,還有布置在清豐道上的十一路軍,前些年的清豐道還有十七路軍在,隻是短短的數年,便是被裁去六路,可以說,大部分官軍還能在北地空耗歲月的時間,已然不久。
不過這又有什麼用呢?
董相公是宋曆四二七年的三元及第,才情品性無不為天下一流,在當時的名氣之盛,整個大宋朝都少有人比,但後因得罪貴人,應差時落了個正六品承直郎,常伴振威校尉,差地清豐道臨州。
這一呆,便呆了十三年,正六品的承直郎終於熬成了正五品的副都指揮使,而董相公的雙鬢,也是熬的有些發白了。人生有幾個十三年?而與董相公遭遇相同的將士們,又還有多少年可以虛擲?
範從文的心情忽的有些沉重,腳步聲在十裏鋪前停下,抬起頭,範從文在鋪前看到一個同樣是來打酒的小道士,手中提著的那盞紫金琉璃壺,範從文感覺自己曾經在哪見過。
濰城中是不會有人有這麼華貴的酒壺的,範從文很確認這一點,在濰城之中,即便是董相公用的,也不過是紫漆流光壺,至於紫金琉璃壺,範從文曾經聽董相公講過,那是世間少有的酒壺,即便是以他平生所見,也不過三隻。
一隻在京城的薛國公家中,一隻在南陵的長生道人腰間,還有一隻在鎮北揚威大將軍帳中。範從文若無其事的轉過身,眼角卻是在偷瞄著小道士手中的紫金琉璃壺,像是並未感受到來自範從文的目光,小道士將酒壺遞給王大富掌櫃的。
“老板,我要笑蒼生,麻煩您把酒壺裝滿來。”
“好嘞。”
王大富掌櫃的爽快的答應著,隨即看到了一旁的範從文,不由好笑道。
“打酒郎又來打酒了?”
“嗯嗯,也是笑蒼生。”
範從文點點頭,注意力卻一直在紫金琉璃壺上轉悠,仔細的欣賞著酒壺上每一道精致的花紋,果然如董相公所說,這紫金琉璃壺確實是天下少有,做工竟如此完美,紫沁錠的瓶身與精金做的底盤的銜接十分融洽,而瓶身上那似透非透的琉璃花紋更是畫龍點睛,隻是遠遠的站在一旁,範從文就好像是嗅到了酒壺中的醇厚香氣。
專注的看了好一會兒,範從文才感覺到有些異常,困惑的抬起頭,才發現原本輕鬆爽快的王大富,此時正滿頭是汗的將酒倒入酒壺中,這一切本是沒有問題的,而唯一的問題出在,時間太久了,那算不得多大的酒壺卻一直沒能裝滿。
小道士的模樣,是不急不燥,安穩的站在一旁,看著王大富倒酒。最終,王大富搬空了三桶笑蒼生,才將酒壺裝滿,而到這時,小道士才滿臉微笑的走上前,將一塊閃閃發光的金錠,放在了櫃台上,同時轉過身看著範從文。
“紫金琉璃壺,好看麼?”
“好看。”
下意識的,範從文便回答道。
“想要麼?”
小道士再問,範從文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我可以送你啊。”
“真的?”
又是毫不猶豫的,範從文驚叫道,而小道士臉上的笑容更甚。
“隻要你說一句我輸了,我就把這紫金琉璃壺送給你。”
“我為什麼要說我輸了?”
“因為我想聽你說。”
小道士的笑容有些莫測,範從文看了眼他手中的紫金琉璃壺,又看了眼他麵上的笑容。
“我沒輸。”
“為什麼?你難道不想要這個紫金琉璃壺了麼?”
“想要,但我不知道我哪裏輸了,也不知道哪裏會輸,所以我沒輸,也不會輸。”
小道士緊盯著範從文,一雙好看的眉眼微微上翹,唇邊的笑容逐漸變冷,不自覺的,範從文便是打了個哆嗦。
“我說你說,你輸了”
“我不知道我哪裏輸了,所以我不會說,想讓我說我輸了,先找出我輸得理由與事情來。”
小道士陷入沉思,好半響才開口。
“你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所以你會輸。”
“可我不知道我選了什麼路,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輸。”
範從文有些厭煩這種像是繞口令的對話了。
“你不知道你所選擇的路的原因是,你已經在這條路上了。”
“那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別人不可以麼?”
範從文伸手指了指十裏鋪中的王大富掌櫃的,小道士憐憫的看了眼範從文。
“別人?在哪兒?”
“什麼?他不就在······”
範從文話說到一半,愣住了,王大富消失了,十裏鋪消失了,濰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迷蒙不可見的霧,環繞在兩人四周。
“還沒看清楚麼?這世上就我們兩個人,從來沒有別人。”
“怎麼可能?”
小道士走近範從文身邊,踮起腳,有些勉強的摸了摸範從文的頭。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沒有辦法改變,那麼就往前走吧,絕對不要回頭,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什麼意思?”
就在小道士伸手撫上範從文額頭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一種闊別已久的情緒,一雙眼眸開始泛紅。
“你到底是誰?”
範從文猛地伸手,想要握住小道士的手腕,卻抓了個空,四周的迷霧在逐漸消散,退還成了原本的濰城模樣,原本站在範從文麵前,隻需要伸手就可碰見的小道士不見了,範從文茫然四顧,在這茫茫細雨之中,再也沒有見到別的身影。
回過神來時,範從文已經在原地站了好半會兒,十裏鋪中的王大富掌櫃的正捧著個金錠子,滿臉疑惑,看到範從文回過神,連忙開口。
“從文啊,你剛才有沒有看到別人?誰把金錠子落我這了?這好家夥足足有十兩啊。”
“什麼?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王大富捧著個金錠子,聽不懂範從文的話,一邊嘮叨著。
“從文啊,你覺得我要不要把這金錠子交給官府啊,畢竟是十兩金子啊,要是哪天那人記起來,我可就不好下場啊,誒?誒誒?從文?”
沒有功夫去聽王大富的嘮叨,範從文在雨幕中肆力奔跑,他想再看到那個小道士,他想問問他到底是他的誰?為什麼明明從小就是孤兒的自己,會有那種感覺,還有那句我輸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手中提著的三壺酒已經顧不上了,褲腳上沾染滿了泥漿,跑遍了附近的數條街,範從文都沒有再看到那個小道士,最後才明悟人已經走了的他,失魂落魄的提著酒,回到了軍營之中。
一入軍營,便是看到了張佐將在大廳中和數個偏將猜色子,但範從文沒有心思去打招呼,就連一路上蕭伍兵的溫聲問候,都沒有理會,範從文徑直的來到了董相公居住的別院,剛推開門,半靠在床榻上讀書的董相公就是偏過頭,看到了範從文。
“你這是怎麼了?讓你去打個酒,怎麼弄得跟個泥猴子似的,快去找梅姨,擦擦身子,再把衣服換了,不然會傷風的。”
董相公的聲音一向儒雅沉穩,可範從文沒有動,這是他第一次對於董相公的話,沒有答應。抬起頭,董相公才是發現範從文的臉龐上掛著兩道淚痕,一雙眼眸通紅,死死的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怎麼了?”
好半響,範從文才是哽咽道。
“我到底是不是個孤兒?”
董相公聞言一愣,隨即麵色有些複雜。
“我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
範從文大喊出聲,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眼淚的泄堤。
“我不知道。”
董相公偏過頭去。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
第二章三百裏加急
烽火嶺,北地清豐道上最邊遠的一座軍事防禦營地,此時天色正垂陽,四裏縱橫的巨大關堡由著青石磚壘成的三丈高的牆壁環繞,從關堡的深處還依稀可見篝火燃起的煙,在這近乎與世隔絕,隻有一年兩次的物資運送維持生活的將士們,隻能偶爾在入夜後舉辦篝火晚會,借此驅散心中的抑鬱煩悶。
關堡四周巡邏的將士都撤回了城,隻在四個大門前留守了數名運氣不好的將士,約定好兩個時辰後換班,看守大門的將士都是羨慕不已的看著同袍離去。在這懶散,無所事事持續了數百年的北地,大部分將士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及操練之外,便就再沒有什麼打發時間的事情了。
這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篝火晚會,沒有誰會想錯過,於是連帶之下,眾人的警惕性都消失不見,駐守在箭塔上的將士也是撤了下來,一塊兒圍坐在大門前,期待的討論著篝火晚會上會發生的事情,以及關堡之中那數十名妖嬈的歌姬誰的身材更好一些,不時發出哄笑聲,誰都沒有察覺,隱藏在關堡之外,那死寂一般的曠野下到底有著些什麼。
當第一名穿著藤甲,渾身塗成墨黑色的高大身影穿過關堡旁的樹林,貼近了關堡的青石牆壁時,沒有人察覺到即將到來的死亡氣息。沒多久,到了太陽徹底落下的時刻,天色昏暗,一名軍卒伸了個懶腰,舉著根火炬走出大門外,想將大門兩旁的火盆都點亮。
一柄漆黑的彎刀,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軍卒的脖頸旁,被刀刃上散發的寒意所驚醒,軍卒扭頭看向身後,但來不及,撲哧的一聲輕響,一道細長的血線從他脖頸上蔓延開來,無力的呐喊聲還未出口便已停止,彎刀的刀身上劃出一長串的血珠。殺人者沉著穩定的抱住軍卒癱瘓無力的身體,輕輕的靠放在了牆壁上,從他手中取過火炬,將大門口的火盆逐一點亮。
看到明目顯眼的火光亮起,無數道與殺人者一般穿著的身影,都是躡手躡腳的以極快速度接近了關堡,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數量絕對不下於三千,而且也諸都是精英無疑,蠻人的軍器製作方麵一向是落後於大宋朝的,堅固精致的藤甲,在蠻人之中隻有最精銳的戰士才有資格穿戴,大部分蠻人上戰場時,都是不穿戴盔甲,僅憑著一副強大無匹的體魄,以及一柄武器,或刀或斧或錘。
蠻人是毋庸置疑的戰鬥民族,任何足以造成破壞的物品,都能在其手中成為強大的武器,並以此對抗裝備精良的大宋鐵騎。是的,鐵騎,在大宋朝中唯一能夠與蠻人進行同等對戰的隻有重裝鐵騎,其他任何兵種,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普通的大宋軍卒在蠻人的手中就仿佛未成年的孩子一般,無法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僅僅是用來拖延時間,都顯得有些勉強。最初駐紮在清豐道的軍隊共有二十七路,總數量達到百萬之多,而就在這百萬將士之中,重裝鐵騎的數量便占了二十萬,而讓大宋朝費盡心思,不惜布下重兵防守的蠻人,其總人口數量從未超過二十萬。
即便是有蠻人無論男女老幼,都皆為兵的特性影響,但要依靠足足五倍的兵力來防守一個種族,就此可見蠻人的強大了。在大宋朝近千年的曆史之中,大宋京城被攻破了三次,其中有兩次的罪魁禍首都是蠻人,甚至於在大宋朝內曾經流傳過這麼一句話,蠻人滿萬則可縱橫四方,十萬則可橫掃天下,當然,這裏所說的蠻人都是指的精銳。
精銳蠻人的戰力無匹,但其出現的概率也極低,通常是十名蠻人之中才會出現一名精銳,當初一路橫掃宋朝七十二路軍,最終攻入大宋京城的那一代蠻可汗,依靠的便是三萬餘的精銳蠻人戰士。
而如今在烽火嶺之中出現的蠻人精銳,數量便不下三千人,在如此殘酷的實力對比上,即便是三千蠻人精銳,正大光麵的從關堡大門內攻入,烽火嶺的這五千餘軍士也未必能對其造成多大傷亡,但眼下來看,這群蠻人的行事作風似乎是並不想讓烽火嶺中的消息太早被散播出去。
統一著裝,統一配置彎刀的三千蠻人精銳,在悄無聲息的滲透入了關堡內部之後,便是展開了一場單方麵的屠殺,毫無心理準備的大宋將士麵對精銳的蠻人戰士一觸即潰,人群慌亂的四處奔逃著。
有為數不多的一行人,卻是借著慌亂的人群,偷偷的走上了關堡的烽火樓,這一行人為首的便是烽火嶺的最高將領張起雲,在眼看大勢無法挽回之時,幾人都是動了將消息通過烽火傳播出去的心思,但就在幾人剛上了樓,才發現點燃烽火的巨大火盆前站了一個人。
“你們這群老鼠,是想做什麼呢?”
這是一個穿著白紗的俏麗女子,身姿妙曼,單薄的白紗根本遮掩不住半點風光,女子胸前那(此處不能描寫。)與(此處不能描寫。)一覽無遺,眾人隻覺得心頭欲火灼燒,有些控製不住身體,開始發出一聲聲喘息。
啪啪的幾聲輕響,張起雲身旁的幾人臉上都是有了個通紅的巴掌印,幾人方才醒悟過來,隻見得張起雲陰沉著臉,死死地盯著女子的麵容,對於其身上的風光視而不見,女子巧笑盈盈的拂去白紗上不存在的塵埃。
“青城書院的高才?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張起雲。”
······
一連數日的陰雨綿綿,終於在今日換了番模樣,微醺的日光照耀下,整個人都感覺骨頭要酥了一般,那滋味甚是舒適,比如躺在軍營前空地的竹床上的張佐將,他的心情就是無比舒暢,但即便是這種風和日麗,溫暖陽光的日子裏,也有人心情不爽,就比如搬了個板凳坐在張佐將旁讀書的範從文。
一邊將空了的酒杯為張佐將滿上,範從文一邊抱怨著這無聊至極的人生,好男兒自當征戰四方,蹲在這小小的濰城,成日看書算是怎麼一回事。
正如範從文的名字一般,撫養範從文長大的董相公張佐將幾人,都是希望範從文能夠知曉百書,考取功名,掙個好出身,而不是像他們這般成日裏都無所事事。
在十幾年前,張佐將還未調來清豐道的時候,他便是在大宋朝的西南邊與月輪國交戰的戰線上混了個致果校尉,後來聽說立了大功,平升兩級,成為了至今未曾變動過的昭武校尉,十分不巧的便是撞上了清豐道臨州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