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寫作首先麵臨著兩個問題:第一是反對因襲守舊,第二是抗拒平庸。無論是從文化傳統、現實環境還是從個人能力的方麵考慮,“反對因襲守舊”做起來都是很困難的。每一個小說家,尤其是那些把創造力視為寫作根本的小說家,對此都深有體味。但是抗拒平庸更難。首先我們這些人不是天才,其次是這個時代也並不需要天才。你要寫作,卻不能把自己放到一個絕對孤立的位置上。所以說拒絕平庸幾乎做不到,能做到的僅僅是有一種拒絕平庸的心態,但這種時候你感覺自己很像一個竊取大眾財物的小偷,這就是平庸給你的巨大壓力。
還有技術性困難。談到小說的技術性問題,我想到了約翰·巴思那篇著名的論文《枯竭的文學》,巴思感歎小說的樣式已經用“疲”了,小說文本的種種可能性已經窮盡。巴思號召小說家從事“實驗”和“創新”,並且提到了“反諷”和“博爾赫斯精神”。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大”,是觀念上的,在具體的寫作中,我們所麵臨的問題總是要繁瑣和個人化得多。起碼我自己是這樣的,在具體的寫作中,我感到自己像是赤腳走路,最硌腳的地方是自身作為一個寫作者個性和素質方麵的弱點。說得極端一點就是,不論我寫什麼,我所寫的一切都是在寫我自己;不論我怎麼寫,我都隻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寫。
記得前不久我和上海小說家張生通電話,電話中談到小說寫作的困難。張生說困難更多地集中在小說家自己身上,而與外界無關或關係不大。張生的意思,小說家真正麵對的困難就是和自己的弱點較勁,較勁的過程中常有的心態可能就是虛弱感。每天寫作,每天壓迫著你的虛弱感就像對麵牆上石英鍾的秒針一樣不斷地逼近一個臨界點。但最後我們仍然達成一個比較一致的看法:虛弱感不見得是壞事,經常被虛弱感打擊著的小說家可能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可能實際上很強大。
對我來說,語言的難題非常突出。我感到語言是一個大磁場,小說家是一些小鐵釘,我們在語言的磁場裏往往身不由己。每當我打算寫作的時候,坐在電腦前,伸出手指,馬上就能感覺到指尖一下子觸到了語言構成的龐大係統。內心的景象非常豐富,然而語言卻隻能一步一步地來,它幾乎無法完全或者說一下子呈現內心,結果隻能是這樣:寫出來的那一部分隻是想寫的其中很小一部分,另外的那些卻在語言的線性狀態中流失了。所以我對自己的每一篇小說都不滿意,我覺得在這篇小說中,我想呈現出來而最終流失掉的東西太多了,我把希望寄托給下一篇小說,然而在下一篇小說中同樣的難題會重複出現。不知道是誰說過這麼一句話,語言擊敗了每一個小說家。
劉照如
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