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富堂的土匪經曆中,那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打劫,不值一提。但是魏富堂卻把它單獨提了出來,作為一件事情交代,交代雖然比較簡單,但馮小羽卻從簡單中捕捉到了十分微妙的內容,“knife、fork、藍眼睛、風琴、電話、汽車”,幾個單詞清晰地勾勒出了當時的情景。
魏富堂衝進教堂的時候,意大利神父正在餐桌前優雅閑適地用餐,盤子裏新烤的羊角麵包,玉米奶油湯散發出陣陣熱氣。混血小修女艾米麗在旁邊小心伺候著,艾米麗的身世有些曖昧,轆轤把教堂附近村莊常有長得很美麗的混血孩子出現,艾米麗是其中之一。艾米麗一出生便不被她的家庭接納,被悄悄送到教堂鍾樓的樓梯口……敲鍾的解老漢發現了這個孩子,收養了她。解老漢的老伴說這是一棵串了秧的苗子,就苗子苗子地叫,神父給取了個正式名字叫艾米麗。艾米麗有著東方人的身材氣質,西方人輪廓分明的臉龐,黃頭發,藍眼睛,一雙眼睛藍得清澈純潔,誰見了都忘不掉。解老漢說艾米麗是天使,混血的天使。
那天的陽光、鮮花、白桌布、閃亮刀叉和桌邊站立的小天使,構成了一幅早晨靜謐的圖畫。魏富堂進來的時候首先映入他眼簾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寬展的教堂裏槍聲不斷,神職人員們四處逃竄,匪徒們將銀製器皿和值錢東西往口袋裏裝,將神像打碎,扒女信徒的衣裳往柱子後頭拖……神父無疑聽到了外麵的響動,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對著滿麵殺氣的魏富堂,還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站起來做出了擁抱的姿勢。那一刻魏富堂有些失神,房中的布置和陌生氣氛令他驚異,神父的從容和友好令他不解,他甚至忘了自己幹什麼來了,他麵對的究竟是什麼。魏富堂看到了神父的早飯,那絕不是簡單的菜粑粑,不是一般的包米糊糊,那形質氣味於他都是陌生。他問那兩把閃光發亮的東西是什麼,神父說,knife,fork。
於是,在魏富堂完全空白的外語知識中,牢牢地記住了knife和fork。盡管他到死也不知道這兩件東西的漢語名字是刀和叉。他在神父的指引下還見識了冰箱、風琴,神父用指頭靈活地彈出幾個音符,恢弘而廣遠,日後他的神經發出一陣戰栗。神父告訴他,這是天堂的聲音。這聲音讓魏富堂著迷,那是和鑼鼓鞭炮完全不同的聲響。魏富堂指著電話問神父,這個幹什麼用的?神父說說話用的,說著給魏富堂做了示範,神父撥通了他的軍隊朋友,用英文說這邊遭到土匪襲擊,請求派軍隊來。魏富堂被神父蒙騙了,在他欣賞那些洋玩意兒,包括艾米麗那雙藍眼睛的時候,軍隊包圍了教堂。軍隊是坐汽車來的,汽車的速度之快,非馬能比。雙方激戰在教堂裏的時候,魏富堂才如夢初醒,他著實領教了電話、汽車、洋話的厲害。王三春衝進來毫不猶豫地打死了神父,將槍對準了艾米麗,孩子清澈的藍眼睛哀求地注視著魏富堂,魏富堂推開王三春的槍口,槍打在廊柱的雕塑上,天使的腦袋被打成了碎片。
艾米麗借機會跑了。
洗劫轆轤把教堂,由於軍隊介入,王三春的損失慘重。土匪沒有正麵和軍隊作戰的經驗,進入教堂的百十人中,活著衝出來的竟沒有十分之一。王三春將打劫的失敗歸結於魏富堂的遲疑和輕信,歸結於他的軟弱和好奇。
那次打劫是他們彼此分歧的開始。
魏富堂總是不能忘懷教堂的早晨,不能忘懷那些從未見識過的新奇,那樣的日子應該是神仙的日子,遠比劉慶福、魏文炳們的日子美好,比土匪的生涯美好。神父對著筒子說幾句洋話,那邊汽車就拉著兵來了,神奇得不可思議,世界上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憑他的腦袋想都想不出來。土匪搶錢算什麼本事,將那電話、汽車、洋話都使喚了才是本事!
追求現代文明的萌生,使得魏富堂的人生思路漸漸遊離於土匪隊伍,後來和朱美人的邂逅,使他的生活道路徹底發生了改變。
魏富堂的交代材料裏沒有朱美人的細節,有關朱美人的記錄幾乎是空白,但是在馮小羽的調查中,在華陽古鎮,至今有關他們的傳說還頗具戲劇色彩。他們相遇的戲樓還在鎮中巍然站立,油漆彩繪,光彩遠勝當初,逢有集會,各地戲班仍舊在此展露才藝,隻是在那光彩陸離中,再不見了朱美人。
華陽鎮舊有三台寺,極大,高低三層,占地數百畝,有打馬關廟門的說法。三十年代中期在三台寺一次普通廟會上,有過一出比戲文還精彩的戲,至今還為當地人津津樂道。那天戲台前人山人海,這是周至秦腔班子在華陽進行的最後一場演出,散戲之後,女主角朱彩鈴將被駐防王總辦收為第某房姨太太而留守華陽。王總辦所駐地域都有夫人留守,人稱王總辦為三不知總辦,即不知自己的錢有多少,不知自己的兵有多少,不知自己的老婆有多少。總辦有特權,說了戲班的人要不答應親事,誰也別想活著走出華陽。朱彩鈴當然不幹,彩鈴的叔叔勸慰侄女說,戲子的命運多是如此,能當有錢人的妾就不錯了,讓朱彩鈴認命。朱彩鈴認命,戲班的人可以拿到三百大洋,十幾個人將這錢分了,保全性命各奔前程。
那天,朱彩鈴是哭著上場的。
鑼鼓響起,台上穆桂英和楊宗保激戰正酣,人們看得如醉如癡時,魏富堂和王三春殺進城來,華陽鎮內雞飛狗跳牆,立刻亂了。看戲的王總辦聽到槍聲,起身掏槍,要指揮軍隊還擊,還沒鬧清楚土匪從哪兒來,就被魏富堂一槍擊斃在台腳。朱彩鈴心內大快,不由得對開槍的人多瞄了幾眼,竟是眼熟得很。台上的楊宗保、楊六郎、老太君全跑得沒影兒了,隻一個美豔無比的穆桂英呆立其上,穆桂英的戲裝在陽光下流光溢彩,頭上的兩根雉雞翎使她那張粉臉俊秀英氣,魅力無比。魏富堂一眼就看上了穆桂英,他覺得,他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美麗英武,豪氣衝雲。穆桂英見魏富堂看她,並不膽怯,花槍往身後一別,蘭花指衝著魏富堂一點說,嘟!來將報上名來!
魏富堂一樂,雙手抱拳說,末將魏富堂是也。
穆桂英將槍一端,橫著走了三步說,呀呀呸,什麼末將,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青木川光屁股騎驢的新郎……
看首領和台上的女戲子鬥嘴,鐵血營眾弟兄也樂得站在旁邊跟著起哄。
魏富堂對穆桂英說,他們都跑了,你為啥子不跑?
穆桂英頓時淚光瑩瑩說,我沒處跑。
魏富堂說,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穆桂英說,你不會殺我。
魏富堂說,那不見得!
穆桂英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魏富堂說,那你跟我走。
穆桂英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於是魏富堂一伸胳膊,穆桂英順勢跳到他的馬上,兩個人騎著一匹馬,穿街而去。那天華陽的人都看見了,土匪頭子摟著穿錦甲戴雉翎,滿麵粉彩的穆桂英風馳電掣地出了西門。
到了目的地魏富堂才知道,卸了妝的穆桂英比化了裝的還漂亮,不禁讚道:好個美人!兩人四目相對,情不自禁滾到一處,哪還顧得上周圍有人,摟著抱著跌上床去,三隻鞋散落在房內各處,最後一隻由床帳裏扔了出來。
於是朱美人的稱號立刻叫了開來。
朱美人跟著魏富堂走南闖北,使雙槍,勇猛不遜男子。
朱美人對魏富堂有著嚴格約束,不殺窮人,不殺無辜。她規定,鐵血營的宗旨是殺富濟貧,就跟《水滸傳》裏的英雄豪傑似的,替天行道。對部下也訂立了明確規定,攻擊單身行人、婦女、老人和孩子要受到處罰,但是攻擊官員,不論是清官還是贓官,隻要他們進入鐵血營的眼界,都是合理的目標。是貪官,財物一律沒收,人殺死;是清官,財物發還一半,留下一隻耳朵。每次得來的收入分為九份,兩份是公積金,一份給提供情報的人,四份在成員中分配,一份作為獎金獎給直接參戰人員,剩下一份給過去死傷人員的家屬……
朱美人高度的社會意識和組織才能,在六十年前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要是活在今天,應該是個好企業家。
一年後,朱美人為魏富堂生了個女兒,叫魏妞妞,愛如掌上明珠,寄養在漢中米商孫泰增家中,即是魏金玉。朱美人對孩子心重,隔三岔五往漢中跑,懷裏抱著孩子就不想撒手。米商說,既然這樣不如金盆洗手,回來安安生生過日子,讓孩子也有個家。朱美人說她還真是有這想法。
王三春的一對八哥被貓吃了,派鐵血營,在鎮巴城房頂屋脊上逮貓,見貓就剖腹,揚言刨出鳥來將貓主全家殺光,鬧得全縣城老百姓跪下請願。鐵血營的人卻覺得這差事幹得窩囊,為頭領逮貓……
有一天,寨裏的旗子倒了,按土匪規矩,旗倒了就要殺人,於是王三春到村裏抓來一個老鄉殺了,然後才把旗升起來。抓去的“老鄉”是魏富堂的廚子,那天正好回家探親……
王三春喝酒沒有下酒菜,就從鐵血營拉過一個票,將胸口劃開,從背後踹一腳,那人的心髒就掉出來了,這是王三春從多人身上練出的絕技。挖出來的心被生切了下酒,如果太肥,就炒了吃。
王三春的禍害是放射性的,秦巴山區,沒有哪個地方他沒有騷擾過。鐵血營從南鄭縣綁來了財主陳百萬的女兒,要陳百萬拿五百條槍,三千塊銀元,一千五百套軍服來贖。等陳百萬湊齊了東西來贖人時,他的女兒已經被埋了很久了。為此魏富堂和王三春鬧得很不愉快,魏富堂嫌王三春言而無信,王三春說他是土匪,不是君子,土匪從來是率性而為,沒有信義。魏富堂說盜亦有道,無論幹什麼,信譽是第一的,首領這樣做無疑是毀了他鐵血營的名聲,以這樣的行徑,日後無法在江湖上混了。王三春說他就是江湖,誰不聽他的,才是一天也混不下去。
王三春竄到儻駱道南端的西鄉,殺死婦孺四五百名,燒毀民房數百間,又進入紫陽境內,燒房數百,殺人無數。此時魏富堂領著他的人盤踞佛坪都督門,不出一兵一卒,明顯地不予配合。
日本人占領黃河北岸風陵渡,炮轟隴海線,西安隨時有被日本人攻占的可能。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也是王三春在山裏鬧騰得最熱鬧的時候。陝西省主席兼西安行營主任蔣鼎文讓謝輔三進山剿匪,消滅王三春和他的鐵血營。
這次蔣鼎文是下了本的,蔣介石有密令,不惜一切代價,剿滅王三春,他怕的是王三春在陝西南部成立新的根據地,那麻煩就大了。
謝輔三動用了炮兵,對著王三春所在的營地猛轟,王三春隻好將隊伍拉入山林,與政府軍周旋於草莽之間。平時,王三春屠殺無辜,作惡多端,群眾基礎極差,所到之處不但得不到支持,反而屢屢遭受告密,被追剿得無處安身,有時一夜要挪動五六次之多。匪徒看王三春大勢已去,無東山再起的希望,便紛紛逃跑。到了年底,王三春數千人的隊伍隻剩了百餘眾。
魏富堂看出繼續追隨王三春隻有死路一條,與王三春的關係必須及早了斷。於是他見機行事,以探查道路為名,帶著老烏等親信偷偷離開了王三春,藏匿於山大溝深的佛坪。
這一做法惹惱了王三春。王三春將到漢中看望女兒的朱美人抓來,充做人質,並對藏匿魏富堂的佛坪都督門地區恨之入骨,尋找機會血洗佛坪。
(第5節)
佛坪是道光五年在儻駱道上建立起來的“城”,距青木川一百裏,人口最多時是光緒八年,城裏有居民兩三千。這裏有官辦的板號,私人經營的店鋪,城東有木場、鐵場、紙廠,城南有漢白玉礦。查溯山民們的來曆,大多是逃難、避禍的外來流民,他們性冷多疑,根基膚淺,從治理來說,成為當地政府一件很麻煩、很棘手的事情。殺人如麻的盜匪,在外邊不能伏匿,多潛於周圍深山,成為隱患,成為佛坪的威脅。秦嶺山地有它自己獨特的小氣候,往往是山外大旱山內豐收,成為鮮明對比。所以一遇山外饑饉之年,逃難的人千百為群,扶老攜幼,拖家帶口,絡繹不絕,順著山道迤邐而來。他們夜宿祠廟山洞,荒野密林,取石支鍋,拾柴造飯。遇到當地農戶,便租賃土地,借糧作種,臨時搭蓋草棚,以蔽風雨。老林地僻潮濕,陰氣過凝,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收獲頗為不易。顆粒無收者,亦不悲,繼續前行;數年有獲者,典當山地,漸次築屋,安頓下來,改流民而成土著。
秦嶺山地,永遠是流民多於土著,在佛坪出現個把陌生麵孔不是新奇事。
這年冬春交接之時,佛坪縣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徹底改變了這座城池的命運。
三月,山裏天氣還很寒冷,坡上的積雪還沒有全部融化,山陰的冰還在堅挺地垂掛著,巴蜀的暖風為高聳的魯班寨所阻擋,成為那邊頻繁的雨水,成為這邊濃鬱灰暗的陰雲。男人們窩在火塘前烤火,商量著狩獵的事情,女人們用鐵片刮削著長了芽的洋芋,準備天晴曬成洋芋片,以解決糧食的不足。東門內的賭局“榮聚站”傳出賭徒們忘情的吆喝聲和叮當的擲骰子聲,烏煙瘴氣的客棧裏塞滿了佛坪的賭徒,參賭的有城內的閑人兒,有守城的兵丁,也有不知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閑打浪”。麵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無論熟悉與陌生,隻要在賭桌上相遇,用不著介紹,都會成為對手和知音。
聚賭的人中有魏富堂和鐵血營的幾個鐵杆弟兄。魏富堂沒有參與賭博,他在角落裏,不動聲色地看著吆五喝六的人們,他的一雙眼,閃爍如星,透出了警覺與不安。他和他的弟兄們,化裝成各色人等來到了佛坪,住在榮聚站,他們不能直接折回青木川,為了保存這點有生的力量,他們秘密地在地僻人雜的佛坪等待時機。在這天的賭桌上,魏富堂發現了一個異常生疏的麵孔,其實他對往來榮聚站的人都不熟識,但唯獨這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鞋上的殘雪,說明他來自南部的魯班寨,那是一處險峻的高山,即便到六月,那雪也是不化的。魯班寨上沒有住戶,連獵戶也極少闖入那個領地,來人腳上沒化的雪說明他是以極快的速度下山,一刻不停直奔賭場的。
行動這樣急迫,必定有明確的目的……
賭局西邊隔著學署是縣衙門,縣衙的院子裏卻早早透出了春意,內院恕德堂窗前那株單薄的迎春花,羞怯怯地張開了兩三朵花蕾,在料峭的風中微微顫抖。縣知事車正軌站在花前有些時候了,東邊賭局喊叫和西邊監獄撕心裂肺的慘叫幾乎同時傳入這寂寥的庭院,這些聲音對他來說已經司空“聽”慣,正如那潺潺的水聲和鳥兒悠然的長啼。車正軌的心在他的花上,花是他上任的時候從東麵財神嶺的財神廟移來,親手栽在這裏的。迎春三年來一直沒開花,半死不活的,現在他要走了,花竟開了,他認為是一種吉兆,明天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這寂寞荒蠻的老城了。迎春花,在佛坪人心目中不是吉祥的花,盡管它開在百花之首,盡管它的嬌豔鮮嫩為嚴冬帶來春的氣息,但因為它常常生長在墓地墳前而為老百姓所厭惡。車正軌不在乎這些,他認為花就是花,不要添加任何附會,從愉悅性來說,迎春和牡丹的效果是一樣的。
車縣長在佛坪的任期已滿,行裝前日就打點好,單等新知事張治來接班,交接手續一辦妥,他立即回漢中交差,之後回老家休整半月是必要的,看看妻兒,聽聽秦腔,會會朋友,充分地享受那種久違了的“文明”生活……一想到馬上就要離去,他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四周重疊的山嶺,艱險的道路,單調清苦的物質生活,理不清的政務捐稅,連年的自然災害,日甚一日的種煙販煙問題,侵擾不斷的匪患,讓他心神疲憊,嚐夠苦頭。初來時還抓過幾個販煙的,在西門外的滾水壩砍了,不讓收屍,暴曬三天,以儆眾人,就這煙也沒禁住,事情反而越搞越難,越扯越複雜,讓人頭疼,他也沒了心勁兒。現在好了,終於熬到頭了……
車縣長抄著手,看著他的花,打發著他在佛坪任上的最後一天。
新知事張治是掌燈時候到的。張知事進門的時候臉色不那麼好看,說翻越秦嶺冰坎是爬著過來的,一包行李還滾到澗裏去了。他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從來沒走過這樣的道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半死不活的天氣。直到邁進“恕德堂”門檻,他的腿還在發軟,看到車正軌,絕對是見到了親人一般,拉著車的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晚,新舊兩個縣長在幽暗的縣衙裏對飲,沒有誰相陪。張縣長為車縣長送行,車縣長為張縣長接風。菜是山菜,酒是濁酒,如豆的油燈,半熄的火盆,兩個縣長默默地喝著……也沒有什麼言語,彼此都顯出了難言的疲憊,一個是心累,一個是身累。說好交接手續明天一大早進行,屆時縣書記長及各科科長都要參與。
早早地睡了,兩個縣長打對頭睡在二堂的東間。秦嶺以南沒有睡火炕的習慣,一張唯一的帶帳子的大木床是為縣長準備的,他們就擠在一起,擠在縣長級別的床上。他們蓋的是公家招待來客的被子,因為舊縣長的行李已經捆起,新縣長的行李還沒有展開,兩套行李清楚地分作兩堆,堆放在二堂的地上。月亮從雲縫間露出,透過窗欞照在上麵,反出了陰冷的光。
許是被子的緣故,兩個縣長都感到氣味的陌生,睡得並不踏實。
那日半夜,佛坪的城門悄悄地開了一道縫,閃進一撥動作敏捷的人,這些人無聲無息直奔縣衙。老百姓聽到幾聲狗咬,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和低聲的嗬斥,很快一切又歸於平靜。山民們對這些微小的響動沒有在意,早晨醒來時,人們從縣衙進出人物的異常神色上,從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行政人員身上,從那些交頭接耳的兵丁臉上,知道本縣發生了大事。一打聽,是車正軌、張治兩任縣太爺被土匪劫走了。留下話來,讓佛坪的人拿魏富堂去財神嶺換取兩位縣太爺。
一時,佛坪城內人心惶惶,人們都奇怪,一縣的武裝,竟然沒保護住自己的首腦,眼睜睜看著縣太爺被綁架。知情者說,守城官兵一共不到三十人。那晚來偷襲的土匪,有快槍,有短槍,裝備十分精良。有內線,偷偷開了城門,一行人輕車熟路直奔縣衙……城裏的人太散,太雜。
佛坪人上哪兒去找魏富堂?他們連魏富堂是什麼模樣也說不清楚。
早晨,榮聚站的掌櫃到縣衙來報告說,住在他那兒的十幾個“客人”一夜間走得無影無蹤。掌櫃的說,怪呢,那麼多人走了,竟沒發出一點兒聲響,神不知鬼不覺的,什麼時候走的連他這個店主都鬧不清楚!
於是眾說紛紜,有說十幾個人和昨晚來的土匪是一夥的,有說八成就是劫匪索要的魏富堂,得到信息早早跑了。
第四天早上,有從山上過來的人說,財神嶺廟後麵有兩具屍體,從穿戴上看不像農民。縣上馬上派幾個人趕到財神廟,看見石頭旁窩著兩具無頭屍首,從衣服上認出是兩個縣長。縣長們被砍了腦袋,頭順著山坡不知滾落到什麼地方去了,脖腔子噴出的血把很遠的草都染紅了。於是大家分一撥人去找頭,分一撥人回城打造棺材。第二天下午,兩具屍體裹著席片由山上抬下來,裝在倉促而成的棺材裏,兩口棺材停在西門外的接官亭。血的腥味,一往棺材跟前走就聞得見,沒有誰敢跟棺材裏的遺體告別,隻能和棺材告別。吊唁,上香,燒紙,人們表現得很有節製。誰也說不清周圍的人眾中還有沒有土匪“眼線”,誰也不敢保證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沒有魏富堂……
兩口棺材被埋在西城外靠近河邊的灘地裏。這裏是經常處決土匪的地方,被處決的土匪頭顱掛在城門上,屍體任憑野狗和野獸拉扯,慘烈而恐怖,這是曆來縣長警示土匪的絕招。現在,處決土匪的地方埋葬著被土匪處決的縣長,好像是開了一場玩笑。
兩任縣長被殺,再沒人敢來上任,有錢有勢的人怕土匪繼續綁票索要魏富堂,收拾細軟早早地躲了。轉過年開春,車正軌的家屬來了,哭哭啼啼將靈柩起出,搬回老家去了。張治的墳依舊在西門外,長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樹,孤獨又寂寞。人們將他的墳喚做“張公墓”,對這位沒在任上待過一天的縣長反而生出許多好感和依戀。過了許多年,張家才來人將張治的墳遷走,人們說,張縣長做鬼也在縣上幹滿了他的任期,是個負責任的父母官。在鬼縣長任職期間,佛坪沒有新縣長來主持工作。不是怕殺不敢來,就是來了不敢在縣上待,背著大印四處流竄,使佛坪的政府成為流亡政府。堅守在此的“縣長”,隻有那個死鬼張治。
一座縣城就此荒蕪、報廢。這一荒就是近百年,這期間,人退了,樹長起來了,草長起來了,熊貓來了,金絲猴來了。20世紀90年代,這裏建立了野生動物保護區,21世紀成了生態旅遊的中心地帶。至今,張公墓那棵歪歪的小樹還在,那些堆放得亂七八糟的石頭堆還在,縣衙、監獄、文廟還在,已成了斷壁殘垣,隻有當年那玩忽職守的城牆和城門,還抱愧地站立在夕陽中……
都是後話了。
多少年來,對於兩任縣長的被殺,一直無法正確解釋。很多來佛坪老城旅遊的人對此做出了種種猜測,土匪既非為財,又非為仇,何以殺害兩個無辜官員?“文革”中青木川的佘鴻雁搞魏富堂的調查,才終於將這一疑團搞清。
魏富堂以他的機警、果斷,從王三春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沒有想到,他的這個舉動,使一座城池永遠地消亡了。
魏富堂從佛坪流竄回寧羌,躲藏在縣警察局的後院,王三春鐵血營的頭目在警察局藏匿,這也是魏富堂的聰明過人之處。
王三春在嚴密龐大的陝南剿匪行動打擊下,大勢已去,已成孤家寡人。在末日即將來臨時,他還沒忘了報複魏富堂。他並沒有自己殺害朱美人,而是將朱美人綁了,裝在麻袋裏,麻袋上寫了名姓,著人偷偷扔在鎮巴縣衙門口。鎮巴縣白得了個土匪壓寨夫人,高興之餘自然要嚴加審問,刀馬旦出身的朱美人是個剛烈角色,開口大罵王三春,但也絕不向官府低頭。幾番大刑過後,仍問不出魏富堂的下落,鎮巴縣無奈,將朱美人押解漢中,朱美人在漢中關押了近兩年,後來在大河坎斬首示眾。
王三春最終的結局是彈盡糧絕,隻剩下了他和老婆鄧芝芳,在大雪封山之時被困在秦嶺太平峪。王三春讓鄧芝芳扮作民婦,下山找糧。不料,下了山的鄧芝芳由於嘴裏的金牙而暴露了身份,被駐守當地的武裝逮住。次日,鄧芝芳給王三春帶信上山,王三春抗不住,下山就擒。至此,這個在秦巴山作惡了二十年的土匪終於落網。
王三春被擒,轟動了西安軍政界。省保安司令徐經濟和一些高級官員紛紛到留守處去看王三春,他們要看看這個殺人魔王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有消息說,重慶的蔣介石也要見王三春,謝輔三已經做好了護送王三春去重慶的準備,一時,大土匪身價百倍。蔣鼎文執意將王三春留下,認為萬一時局有變,在秦嶺山區堅持遊擊戰爭,這也算個有用的人才。但是監察院長於右任不同意,他認為王三春擾亂後方,破壞抗日,使陝南多少人家破人亡,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於是,在1939年12月31日將王三春、鄧芝芳槍斃於西安西華門外。
魏富堂回到青木川時,他的元配劉家女人已經過世,劉二泉臨終時感到滿意。畢竟那個陰毒的老三在她眼皮底下落了個亡命他鄉的下場,老三在外頭找的野女人也是讓人砍了腦袋的。這一切都讓劉二泉覺得這條命拖延得值,拖延得死而瞑目,所以劉二泉走的時候很安詳,很幸福,麵帶微笑被埋入地下。劉二泉死後,劉家大院徹底姓了魏,由魏家老二和他們的父母居住,老大在鎮街上給自己蓋了一棟房,娶了一個四川女人,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魏富堂搖身一變,變成了陝南九縣聯防辦事處處長,成了與王三春對抗,為民除害的英雄。他以護佑著青木川周邊百十裏治安為幌子,招兵買馬,在家鄉堂而皇之地大幹起來。
幾年的土匪生涯,使魏富堂變得謹慎而多疑,他用警惕的眼光看著青木川以外的一切。
除了到西安迎娶趙氏姐妹,他再沒有走出過青木川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