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線索,圍繞著安諾波佩島戰局的發展而同步展開,平行而不遊離。作者巧妙地利用書中出現的第一個高潮,把兩條線索有機地結合了起來。侯恩爆發了公開的反抗,明知將軍有潔癖卻故意把煙頭、火柴梗亂扔在將軍的帳篷中央,向將軍的權威提出了尖銳的挑戰,這是小說的第一個高潮。將軍感覺到這是部下不服他約束的一個信號,斷乎不能容忍,也采取了一個象征的手法,迫使侯恩承認不能不在他的權力麵前低頭。受了折辱的侯恩,雖然從來沒有帶過兵,還是被輾轉調到了偵察排去當排長,並且立時受命要去執行一個至艱至險,成功之望極其渺茫的偵察任務。偵察排曆盡艱險繞道後島、企圖潛入敵後的一段情節,把小說推到了第二個,也是最精彩的高潮。這是一段足使作者不朽的文字。從偵察排原來的頭頭克洛夫特上士身上,我們看到的幾乎就是卡明斯將軍的影子。侯恩固然是死於克洛夫特的借刀殺人之計,但是將軍聽到了他的死訊,覺得這個下場也“並不是始料未及的”,甚至還“感到微若遊絲的那麼一丁點兒快意呢”。
梅勒要寫偵察兵艱苦的長途跋涉,這是他的既定方針。寫後島偵察的那段文字,也確乎說得上已完滿地實現了他的夙願,而小說中將軍和他的副官這一條線索,則有點像是意外收獲了。據梅勒自己說,他寫出的《裸者與死者》第一稿並不是這樣的布局。第一稿的重心完全放在偵察排身上。推測起來,梅勒大概是想模仿多斯·帕索斯的手法,以偵察排的這十幾個人作為美國國內社會各色人等的典型代表,結合他們的出身經曆寫出他們在危急關頭思想上是如何活動的,行動上是如何表現的。可是寫到第二稿時,梅勒又把卡明斯將軍和侯恩少尉這兩個偵察排以外的人物發展了起來。這一發展,便意外地塑造出了兩個有血有肉的軍官形象。在第一稿中這原是兩個不起眼的陪襯角色,到第二稿中他們的重要性卻已經不下於原來的兩個主角——偵察排裏的克洛夫特和雷德了。梅勒自己也說:“如果不寫第二稿,就把這部書出版,那充其量也隻能成為一部有趣的戰爭小說,至多是有一些精彩的情節而已。”卡明斯和侯恩兩個形象的樹立,他們這一對矛盾的介入,不僅擴大了舞台的空間,更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使作品的內涵更豐富、更深刻了。若非如此,梅勒的這部小說也就不可能成為這樣一件不同凡響的藝術珍品。
假如說從克洛夫特上士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存在於美國軍隊中的那股黑暗勢力,那麼從卡明斯少將的身上我們便隱隱看到了這股勢力的根子所在。將軍和侯恩少尉之間的鬥爭,將軍的代理人克洛夫特和偵察排士兵之間的鬥爭,雖然發生於南太平洋的一個荒僻小島上,但是我們如果視之為美國國內社會鬥爭的延伸,那也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偵察排裏那一群行動粗魯、說話下流、沉痛憤激的士兵,他們本來在國內都屬於社會的下層,甚至是那喧囂動亂的美國社會的棄兒。透過他們在海外的作戰生活和思想活動,聯係關鍵時刻作者讓他們“飛回到過去”的特寫式“亮相”(這是作者仿效多斯·帕索斯《美國》三部曲而采用的一種奇特的倒敘手法),我們不隻看到了美國軍隊內部官與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且還依稀看到了美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從這一點來看,說梅勒的這部小說已經超出了戰爭文學的範疇,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對於這部小說,曆來有一些爭議。有的評論家得出結論,認為小說的主調是悲觀的、絕望的,理由是書中的人物個個都以失敗或幻滅而告終。(這種觀點可以說“源遠流長”。直至一九七七年,納爾廷在《當代文學概覽》一書中還持這種觀點。)侯恩少尉到處碰壁,不但受辱於將軍,連性命也糊裏糊塗斷送在克洛夫特的手裏。雷德在同克洛夫特的最後較量中“給打癟了”。將軍贏得了攻島戰的勝利,但是他心裏明白勝利的取得卻並不是由於他的指揮。克洛夫特眼看大功可成,穴河山征服在望,最後卻還是不得不逃下山來。其他一些士兵最後也都成了人生戰場上的失敗者,個個都失去了自尊和信心。仗雖然打勝了,卻並沒有一個勝利者。不過,小說的作者可不是這樣看的。早在一九四八年,他在接受《紐約客》雜誌的一次采訪時就堅決不承認這部小說是悲觀主義的。他說:“有人說從這部小說裏看不到一點希望。……其實這部小說是很想說明前途大有希望的。我的本意是想用這個故事來比喻人的曆史發展進程。我想探索一下在一個病態的社會裏,因與果、勞與酬之間的關係是如何的荒謬絕倫。書中固然寫出了人的墮落、糊塗簡直已經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但是也寫出了人之甘受驅策並不是漫無止境的。人盡管是墮落了、變態了,然而胸中還是向往著一個比較光明的世界。”事實上,作者也決不會希望讀者不帶一點是非善惡的標準,完全用超脫的眼光來看待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成敗,如上述論者那樣。有些評論家得出的結論就和上述論者完全不同,例如賴德奧就認為這是一部積極的書、樂觀的書(見《1900—1954年的美國激進小說》,第270頁。)。他認為,將軍滿心想以前後夾攻一舉擊破日軍防線,而日軍早已崩潰在先,作者安排這樣一個結局,顯然是想表明這些權力論者終究不能違背群眾的意誌,任意操縱曆史發展的進程。將軍不能不憂心忡忡地看到,侯恩一個人他還對付得了,而他手下卻有六千之眾,這麼些人他就無法對付了。克洛夫特對付得了一個侯恩,卻對付不了不想翻越大山的那班部下。在賴德奧看來,一個不是那麼腐敗、不是那麼病態的社會,其種子就埋在那些滿嘴髒話、搖擺不定的士兵身上,盡管他們自己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