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印刷廠,是富春縣大隊辦的工廠,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留下來的老廠子,後來讓人民軍隊占了,這個廠子還是當時最先進的印刷廠呢!當然,現在早就沒什麼事情可做了,隻有一個老頭兒看門。
這看門的老頭兒姓孫,有八十多歲了,人們都說,這麼大的人,幹嗎受這份罪呢?可是老頭兒卻固執得緊,有一天下午,人們都坐在老廠子門口閑聊,有個小夥子就勸他:“孫大爺,這裏麵都沒人了,您也這麼大歲數了,趕緊回家享福去吧!”
“這是國家的財產,俺這麼門兒,是替國家看得!”老頭兒說這話的時候,嘴裏很硬氣。
別人也就不再多勸,這是老頭兒的信仰,年輕的人們雖然不能理解老頭兒的做法,但是,總覺得老頭兒可憐,這麼大歲數了,守著這麼個地方,不容易。真要是不讓他做這個差事,恐怕老頭兒心裏不太好受。
“孫大爺,他們給您多少錢啊?你看這個老廠子這麼累。”還是剛才那個小夥子問的。
“給的錢不少!不少!——隻不過年輕的時候,都給完了!”
周圍團坐著六七個人,都樂了。老頭總是那麼幽默。
“都不給錢,您還費這個勁兒幹嗎?”小夥子問得很不得體。
老頭子眼睛瞪得像兩顆明星,有一種誰問誰死的感覺。小夥子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妥,眾目睽睽下,給老頭兒道了歉:“孫大爺,對不起啊,我不是那麼意思……”
“唉……也怪不得你。”老頭緩了口氣,說道,“是我老孫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後麵這個“麻煩”似乎很悲傷的感覺,好像話裏有話。小夥子聽出來了,但是沒敢繼續往下問。
這個小夥子叫吳忠壽,不是本縣人,是隨著部隊來縣裏的,複員以後,就留在縣裏沒回去,老家據說是江西的,又說是安徽的,也沒個準地方。人都說部隊的人出來都老實,吳忠壽卻不是這樣,他在部隊的時候,帶頭欺負新兵的,就準是他,新兵的來頭,他一打聽,都能知道個底兒掉,要說他也挺有本事,靠拉關係掙麵子,在部隊裏混成了連長,複員後還在外鄉謀了個好差事,到縣圖書館當了個管理員。人們背後都說他,“鬥大的字認不得幾個,還偏偏掉進了書堆兒裏了。”可是,當著吳忠壽的麵兒,誰也不敢說這話,連個玩笑都不敢開。有句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可就偏偏是這麼一個人,他的朋友還真不少。雖然,他的做法很多人都不接受,但是,有一點他比誰做的都到位,他不占人小便宜,偏偏是別人都有的小毛病,他就沒有。凡是他找上誰幫忙,肯定是價錢先談攏了再辦事。周圍的人也能理解,誰沒個小毛病呢,都不容易,也就都和他搭上了關係。可還有一樣,價錢談好了,就是這個價了,誰要是想占他的便宜,他真能混蛋到跟誰玩兒命。
一個外地人,當個圖書館管理員能掙幾個錢?要營生,要娶媳婦,指著這份工資,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他那些小心眼也就“活轉”了,他跟老頭兒說那些話,不是瞎說的,這幾天,他從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聽說,就是老頭看著的這個廠子裏麵,有原來日本人留下的金佛。這個事兒他信,別人不知道老頭為什麼死都不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吳忠壽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了,要不是這廠子裏真有寶貝,那老頭兒他幹嘛死攥著不放呢?
雖然看門的隻是個老頭兒,可是畢竟偷東西,吳忠壽還是心虛的。他想用幾句話把老頭請走,可是,這幾句話,卻讓他更覺得這個廠子裏頭,有秘密。
吳忠壽心裏正犯著嘀咕呢,老頭發話了:“有個事兒,你們可能不知道,俺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這是個老廠子了,算到今天,在這個廠子裏上班的人們,大多數都是俺這個歲數的人,也有小點兒的,也六十多了,當然了,死了的也有。這個廠子是當初日本鬼子開的,咱們的部隊打來的時候,日本鬼子就躲在這個廠子裏,打了兩天,那時候咱的部隊火力不如日本鬼子,這個廠子成了日本鬼子在咱們縣的最後一個據點,好幾次有人想開炮炸了這個廠子,當時俺就是這個廠的工人,是俺跑出來,不讓炸,說日本鬼子還綁了很多鄉親們在廠子後麵的空地上,說要是敢炸廠子,後院的鄉親們就都完蛋了。後來,僵持了兩天,日本鬼子在廠子裏彈盡糧絕,不得已跑出來投降。但是那些鄉親們,本來就沒什麼吃的,又餓了兩天,幾乎都得了重病,有將近一半的人都死在那了……”
孫老頭兒說著說著,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周圍的人也為之動容,但是,沒有經曆過那樣場麵的人,永遠也感受不到那份壯烈。
有的人遞上了手絹,孫老頭兒擦了一把,繼續說道:“當時,我真恨不得上去打他們一頓,但是,那些日本鬼子裏有求饒的,後來,他們又是拿錢又是拿東西的,把身上幾乎都掏空了,翻譯說,他們後悔了。******?!害死那麼鄉親他們還好意思求饒?!畜生!”孫老頭兒顯然有些激動。
“老爺子,您別激動!”旁邊聽話的胡二嬸給老頭端了杯水。
老頭兒喝了口水,“咳咳”地咳嗽了兩聲,嘴還是停不住:“後來,縣大隊長跟我說要服從紀律,優待俘虜,俺才沒出手!後來,俺去後院看那些鄉親,死的死,病的病,邊上也躺著幾個日本鬼子的屍首,還有一個女人,俺不認識是誰,抬頭還沒看清俺是誰,就瘋了似的瞎叫喚,一巴掌打在俺耳根子上,俺都沒蹲穩,讓打在地上,在過去的時候,她斷氣了。俺這個耳朵就聾了。”
說的人滔滔不絕,聽的人也饒有興趣。人們紛紛討論著老頭的不易,吳忠壽卻把這話放在心上了,對於那個金佛的事情,他本來就相信了八分,這下子,他敢肯定,十分,甚至是十二分。他早就聽說,日本也是佛教國家,法隆寺就是日本最早的佛教建築,這是他在圖書館工作的益處,他閑的時候也愛看看人文地理方麵的書,雖然看不太懂那些深刻的東西,但是,這些新鮮事倒是讓他很感興趣。日本人當初來中國打仗的時候,身上都會帶著一個小佛像,菩薩像居多,佛像不是太多,但是也有。說不定,當時就是後院死了的那幾個日本人,他們身上就有金佛呢?想到這裏,吳忠壽像是發了花癡。
到了晚上,吳忠壽給兩個兄弟打了電話,約到自己租的房子裏。吳忠壽沒有什麼親人在這邊,隻有一個算不得女朋友的女孩——叫何琴榮,他表白了,但是人家姑娘沒同意,所以也不和他住在一起。算來算去,也就數吳忠壽這裏閑雜人最少,所以他家是最好的人員集散地。
說到吳忠壽的這兩個兄弟,那可有的一說了。經常跟吳忠壽來往的人,大多數都知道吳忠壽的秉性,他壞,但是他有他自己的辦事方法,要不然,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肯定吃虧,但也正是因為他壞,所以也沒人敢上來就怎麼欺負他。吳忠壽朋友雖然多,但是那都是虛的,這年頭,人心隔肚皮,誰敢信誰呢?要說跟吳忠壽關係最好的,那要數國標國盛兄弟了。平日裏,吳忠壽對待他們哥倆就跟親兄弟似的,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沒幾個靠得住的知心不換命的兄弟,根本混不下去。國標國盛兄弟本姓陳,哥哥叫陳國標,弟弟叫陳國盛。陳家兄弟的父親陳三喜,是縣鋼廠的廠長。鋼廠是縣裏的納稅大戶,連縣長都得讓三分。哥哥是縣鋼廠軋鋼車間的工人,混了七八年,還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整天遊手好閑,老爺子早想把廠子給國標,可是國標不上進。弟弟國盛倒是個老實人,陳三喜早先沒想讓國盛接手廠子,當時就抓鬮,說是一個進廠子,一個去部隊。可是,陳三喜在鬮上做了手腳,兩個都是“去部隊”,廠子的活兒還是輕,三喜一擠眉,國標明白了,國盛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也沒問什麼,直接就去了部隊。這不還有半年就該複員了麼,也就回家先聯係聯係後路。
這倆兄弟怎麼跟吳忠壽這麼個主兒扯上關係了呢?這得從國盛的老實說起。吳忠壽也是部隊裏的,他混得好,在部隊裏,私底下都挺買吳忠壽的賬。欺負新兵,那是吳忠壽的一大愛好。正趕上陳國盛剛入伍,那天中午食堂打飯,陳國盛前麵的戰友因為一點小事,和陳國盛鬧翻了,國盛是新兵,人又老實,當然是被欺負的貨。後來,國盛還因為這個事情和吳忠壽周圍那些人給打了,但是,吳忠壽這個人厲害就厲害在這了,他每次欺負新兵,都是藏在後麵,從來不親自動手,他知道,很多事兒,一旦動了手,也就不好收場了。國盛挨了打,哥哥國標可就不願意了,雖說是遊手好閑,但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讓人欺負了總不是個事兒,他爹三喜老爺子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問到部隊裏去了,吳忠壽眼看就要壞事兒,人家找上門兒了,怎麼辦呢?隻好先行一步,還是硬著頭皮到陳家見了三喜老爺子和國標。
“哎呦,陳廠長,國盛的事情我聽說了,這幫猴兒崽子不懂事,您別見怪。”
老爺子不說話,用眼神看著國標。國標麵帶慍色說道:“我弟弟是你們打的?”
“是我的問題,我沒管住那幫崽子!國盛那邊我已經叫戰友們去慰問了,這邊跟您二位打個招呼,至於錢什麼的,我來賠。但是,我也是外地來的,您二位手下留情,我也不容易,以後是國盛的事兒,那就是我的事兒,部隊裏我那塊,您有什麼話,您就吩咐。”
“去你奶奶的!”國標伸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聲就甩在吳忠壽臉上。吳忠壽不躲不閃,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國標還要伸手打,讓他爹喊住了。
“算了,小吳也不容易,國盛老實,以後部隊裏還得有人照顧,我也相信你沒參與打人,要不你也沒臉來找我。”
“那是那是!”
從陳家出來,吳忠壽算是和國標國盛兄弟熟了,後來,部隊裏國盛有什麼事兒都直接找吳忠壽,吳忠壽當然也不敢含糊,這是關係到自己前途命運的大事。一來二去,他們三個經常在一起。後來,縣圖書館的工作,還是三喜老爺子幫忙的,要不的話,憑他那兩下子,怎麼進得了圖書館呢?
言歸正傳,如此說來,吳忠壽多少還是有些忌憚國標國盛的,但是,這倆人都沒有他這份伶俐勁兒,很多時候,他們哥倆還是挺服吳忠壽的。這天晚上,吳忠壽下班,國標國盛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