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太太打點兩個年幼的孩子入睡,自己正想趁機休息一下,電話鈴響了。
去聽,才知道是精神病院打來的。她還沒問清楚是什麼事,心裏就先禁不住嚇了一跳。原因是自從她父親羅老先生住進去之後,這一年多來,病院連一次電話都沒打來過。那肯定是出了什麼事,緊急的事。要不然,她一個星期到病院去兩趟,等見了麵再交代不就成了?
問護士,她隻說:“你盡快到醫院來就是了。”再問她:“是不是我爸爸有什麼生命危險?”護士的回答是:“沒有。”聽了這句話,羅太太才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放下聽筒,吩咐女傭照顧兩個已經熟睡的孩子,羅太太就匆匆忙忙趕往病院。
一路上,一些跟羅老先生有關的生活片段,像雨中池塘裏的魚兒一樣,紛紛浮上水麵來,浮上她的心頭來。她總覺得爸爸這前半生,事業起起落落,什麼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嚐遍了。父親做建築業,有一段時間,可以說做得得心應手。
那時,她們一家住的,是獨立式的洋房。父親生性喜歡交朋友,十分好客,所以家裏到了周末,總是高朋滿座,上菜之後,飲勝之聲,不絕於耳。那時候,父親總是笑口常開,臉上健康與快樂的紅光,在輝煌的燈火裏閃閃爍爍。
可是,也許由於野心太大,房子建得太快太多,一時周轉不靈,又碰到經濟情況不理想,房子供過於求,連關係良好的銀行都公事公辦頻頻逼債,雖表示很同情,很遺憾,但是愛莫能助,把那間獨立式的房子也封了,弄得隻好麵對現實,改住三房式的組屋。父親的脾氣、健康狀況,甚至精神狀態,都逐漸走下坡了。令他完全不敢相信的一個事實是,那些過去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怎麼忽然間便都消失了蹤影?父親在人前,變得意誌消沉,變得對自己沒有信心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發現父親有了口吃的毛病。在以前,在他意氣風發那段日子,他是完全沒有這個毛病的。
有時,父親拿杯子的手,拿碗、拿筷子、拿湯匙的手,也像在地震中一樣,無聲地抖了起來。是老化的現象嗎?肯定不是。父親還不到六十,怎麼能算老?羅太太即使在飯桌上發現了這一點,也每每假裝看不見,不忍心指出來,怕父親知道了難過。
說到父親的手,自然而然就會想到他老是要拿右手來數左手的指頭的事情。他總是一邊數一邊喃喃自語。多數的時候,她會聽到一兩個她熟悉的父親朋友的名字。接著,父親歎息,而且頻頻搖頭。然後說:“不不不,他不算,這個人不算,他已經很久很久不跟我來往了。”或者說:“奇怪!怎麼算來算去,總是算不到五個?我不是曾經有超過五十個甚至一百個朋友嗎?”
起先,羅太太聽著父親說著這樣的話,倒並不怎麼在意。老人家嘛,囉唆一點是有的。但是這種情形越來越重,羅太太不得已,隻好帶父親去看精神專科醫生。診斷的結果是:羅老先生的精神狀態的確有點異常,最好送到精神醫院去進行更詳細的檢察和治療。算一算,這段時間,他的病情雖然沒有好轉的跡象,但是也不致每況愈下。至少,把父親留在病院裏,錢是花了不少,好處是她比較放心。羅太太有兩個孩子要照顧,先生工作又忙,沒有剩餘的精力照顧生病的老父親。
的士很快就停在病院前麵,羅太太以比平時快的速度,來到父親的病房。
她看見床位不是空著的,心才稍微定了下來。隻是躺在床上的父親,左手掌卻包紮著白布。是怎麼一回事?問了護士,她說:“你父親剛才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了一把剪刀,把自己的一隻小指頭剪下了一截,結果血淋淋的,把他的衣褲都染紅了。幸虧我們發現得早,才趕快把剪刀搶走了。”羅太太正想插嘴問什麼,護士接著說:“當時你父親一邊舉起剪刀想繼續剪其他的手指,一邊說‘我現在一個朋友也不要!一個朋友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