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青龍木下的一張破藤椅上,等過路的行人來買他的報紙。各種報紙,包括前一天晚上出版的兩份晚報和日報都擺在前麵的地攤上。他也兼賣一點新鮮雞蛋,每包十個,顧客拿了就走,省了挑挑選選的工夫。當然價錢是合理的,顧客對他也已經培養起了一點信任。
在這樣一個地方做這樣一個小生意,算起來,大約有幾年了。是十五年了吧?或者是二十年?他也記得不怎麼準確了。總之,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開始時他還是個中年人,現在年華老去,頭發花白,眼看著就是個老頭子了。
老頭子歸老頭子,他還是十分留戀目前這種生活方式的。往攤子後麵的破藤椅上一坐,不管多麼寂寞的他,也變得一點也不寂寞了。每天,無論哪一段時間,他的攤子旁邊總是坐著另外幾個人。隔著一條窄窄的小路,就是那座兩層樓高的菜市場,菜市場裏賣豬肉的,賣雞賣鴨的,或者賣魚、賣螃蟹、賣蔬菜的,隻要抽得出空,都可能捧了杯咖啡,一碗麵,到他的攤子這兒來聊天。倒不一定是找他聊天,反正一到了這兒,兩三個、三四個人碰在一起了,就有話說。其實多半的時候,他隻扮演聽眾的角色。大家不停地、鬧喳喳地說著話,他便懶洋洋地斜倚著椅子,把雙手交叉在腦後。一副悠閑滿足的樣子。至於聊天的資料,那還用得著發愁嗎?
隨便攤開一份報紙,特別是花花綠綠的小報,大家就有十分豐富的聊天內容了。凶殺案、風化案、交通意外、馬票……都是大家津津樂道的。
就算每一個人都抽不出時間到報攤這兒來,他也並不寂寞難耐。隻要天氣不大熱,清風徐來,有一份沒一份地賣著報紙,加上偶爾被顧客順便看上而脫手的一兩包雞蛋,再悠哉遊哉地欣賞過往的行人,一個上午,半個下午,也就輕易地打發過去了。他有時甚至什麼都不看,光看菜市場前麵那棵年紀比他還大的老榕樹,也是一種樂趣。一二十年前,那棵榕樹的枝椏,稀稀疏疏的,現在卻密密麻麻,把菜市場的一角都遮蓋住了。而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人在榕樹底下放了一個小小的香爐,把榕樹當神靈一般膜拜起來。就拿這一刻來說吧,香爐旁邊還擱著兩個橙和一小串熟透了的香蕉。
他常常想:榕樹如果是神靈,或者榕樹身上附了什麼神靈,那麼,這個神靈恐怕不怎麼靈驗吧。要是靈驗,它就不會不繼續保佑這個菜市場,使它不遭逢被摧毀的厄運了。是摧毀,不是裝修,也不是重建。這個指示,遠在一兩年前,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傳達給菜市場裏有關的攤主了。
他們在限期到了之後,是一定要停止營業的。當然,政府並不會虧待他們,政府準備付給他們每人一筆賠償金。有了這筆賠償金,那些年紀大的,可以趁機退休,在家裏享清福;那些年輕力壯的,則可以把賠償金充作本錢,另外找一個適當的地方,繼續過小販的生活。在最近這段日子裏,誰有了什麼打算,便成了大家熱門的、重複又重複的談話資料。有些人一旦作出了決定,便堅定不移,不管人家怎麼批評,怎麼勸說,都不改變;也有些人本來已經有了計劃,但是三心二意,改了又改,不到最後一天,連他們自己都不完全知道未來生活的動向。比方有一次,他問賣魚賣了二三十年的老洪:“你有打算了嗎?”老洪說:“我還是回家吃老米算了。我心髒不好,砍魚時,隱隱作痛。”可是過了不久,再問老洪時,他卻說:“我都不想幹了,哪裏知道我那個弟弟卻要我幫他的忙,到柬埔寨做一點別的生意。隻好到時候再說了。”
老洪和少數的攤主還在苟延殘喘,但是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攤主,在過去的半年內,都陸陸續續地離開菜市場了。
樓上樓下,一些空著的攤子,就像缺了門牙一樣,叫人看了不舒服。總之,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冷清。幸虧咖啡攤還在,要不然,連一批咖啡客都散了。攤子少了,顧客當然也少了。他們都轉移陣地,到遠一點的菜市場去了。留下來的,多數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對了,那些雖然沒有正式的攤位,但是擺地攤擺了幾乎半輩子的老伯伯、老婆婆們,他們往後的日子究竟將怎麼過呢?往後他們家園地裏的木薯長大了,香蕉、番石榴、楊桃什麼的成熟了,將拿到哪兒去賣?
曾三番四次問過政府方麵的人:“菜市場還不算舊,再用個三五十年恐怕也不會倒,為什麼不久就要把它拆掉?”對方最後一次的回答是:“要讓位給馬路呀!將來有一條馬路就剛好要從菜市場這裏穿過。”
“讓位?”他把說話的人所用的這兩個字放在腦子裏轉了又轉,後來覺得實在很有意思。前些時候聽一個買報紙的年輕人說:“鄉村讓位給城市。”現在則是菜市場讓位給馬路了。看來城市比鄉村威風,馬路比菜市場威風。他又想:菜市場讓位給馬路,那棵迎風招展的老榕樹,還不是也得讓位給馬路?忽然間,他竟不知不覺地想到自己的報攤,想到自己。——自己?自己也有一天要讓位的!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