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隻感覺到:這個我們居住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小島,到了最近,竟然一天比一天寂靜了。
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應該是前些日子,小島上那些以捕魚為生的居民還沒有離開,當他們捕魚歸來時,漁船一靠岸,遠遠地,我便聽到呼喊的聲音了。於是,不管我是不是哈欠連連,我都會一下就跳下屋簷,一衝就衝到沙灘上。一方麵是看熱鬧,一方麵是看看地麵上有沒有掉落的小魚、小蝦,讓我好好地吃一頓。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人不見了,漁船也不見了。小魚小蝦,當然也沒得吃了。
早在幾個月前,有一天,在屋頂上追麻雀的時候,我就無意間聽主人說:“我們這個小島,不久之後就要被什麼政府拿來作為堆放垃圾的地方,所以小島上的幾十戶人家,都必須陸陸續續搬到一海之隔的城市裏去。”主人還說,他們這一家也非搬不可,雖然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小島,也很滿足於目前這種簡樸而又無憂無慮的生活。當時我最關心的是:
主人一家搬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把我帶走?
我記得,大約一個月前吧,當紅毛丹樹下那一家鄰居搬走的時候,他們家的阿黑就跟著走了。我真受不了他們出發時,它從小主人的懷裏投射過來的驕傲的眼光。另一家,也就是園地裏種了兩棵芒果樹的那一家的小花,可就沒那麼幸運了。主人一家六七個人都走了,卻把它留了下來。那天下午,小花叫得很傷心;到了夜裏,它好像還在哭哭啼啼的。
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我再也沒有見到它,不知道它究竟流浪去了呢,還是活活餓死了?再沒有人養它、照顧它,活活餓死,是可想而知的事。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我的命運,居然跟小花相同。主人一向待我還算不錯,一日兩餐,從來沒有短少過我的,但是到了離開那一天,卻把我當作廢物一樣,一丟了之。我緊緊地跟到岸邊,而且不停地哀求著,希望打動主人的心,哪知道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浪花聲中,我麵對大海,癡癡地望著摩托船越開越遠,越遠越小,一直到它完全看不見了,才悻悻離去。那一夜,我失魂落魄,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從那一天開始,我便過著形單影隻的生活。其實,對我來說,寂寞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饑餓。起先,我和幾隻比較常見麵的同類,還可以到人們常丟棄垃圾的地方翻翻攪攪,碰碰運氣,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但是幾天下來,垃圾一直維持原狀,我們就知道大家所擔心的一個事實終於發生了:整個小島,如今再也沒有一戶人家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換句話說,這個現在我們還在晃晃蕩蕩的小島,已經是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島!天哪,我和我為數有限的同類,竟成了荒島上被遺棄的、自生自滅的一群。以後的日子,將怎麼度過呢?等待著我們的,不就是饑餓、疾病和死亡嗎?
一天,我見到有一麵之緣的老灰,我問它:“你們家還有老鼠嗎?”
老灰苦笑一聲:“要是有老鼠就好咯!不瞞你說,我最後捕捉到老鼠那一次,已經是一兩個月前的事了。如果我猜想的沒有錯,我們這個隻剩一些破屋子、而沒有一個人居住的小島,現在恐怕連一隻小老鼠也找不到了。吃老鼠?想得美呢,我餓得昏了,連蝸牛都吃!”
聽到這裏,我對自己在幾天前一口氣吞下幾粒掉落的、有點腐爛的紅毛丹這件事,便再也不覺得慚愧或者羞恥了。
活命要緊呀!
最驚心動魄的是昨天夜裏,我饑寒交迫,路經一條樹影幢幢的小徑,發覺海風過處,一股叫我作嘔的異味也跟著吹了過來。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好像有什麼動靜。我很好奇,便支撐著瘦骨嶙峋的身體走過去看個究竟。我的媽呀,原來是幾隻我的同類,正在撕咬另一隻同類的屍體!再看清楚時,我更倒抽一口冷氣:許多張血肉模糊的臉中,居然有一張是我的老鄰居小花的!
我舌頭打結地:“小花,怎麼你……”
小花顯然吃了一驚,它抬頭望了我一眼,不說一句話,便一個急轉身,溜走了。
我知道它心裏怎麼想,我了解它的處境。
其實,我自己的處境又好得了多少呢?我隻是還能夠再忍耐一下饑餓之苦,同時也狠不下心來像小花那樣,也衝上前去,在屍體上咬一口罷了。因為我還沒有昏了頭,發了狂;我想做的事,是向大海呐喊。
但是這種冷靜的心境,能夠維持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我隻是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