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翻著大農令桑弘羊呈上來的奏章,忍不住歎氣。鹽鐵、均輸、酒榷、幣製、算緡告緡一係列的政策有利有弊,如今民間不滿情緒日漸高漲。他深知自己當年幾次大戰實在勞民傷財,但事到如今悔之無益,隻能依仗桑弘羊生財有道,減免賦稅。但桑弘羊終究也不是點石成金的仙人,如今國庫入不敷出,皇上自問求仙問道的心思卻沒減。算下來很是一番進退兩難,他若真是愛民如子,恐怕早該罷手。
他終究算不得個十全十美的千古一帝。
奏章雖然竭力簡略,到底一年下來統計數字極為繁複。一眼看過去眼花繚亂,皇上耐著性子讀了半章,終於還是煩了。他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伸手去摸案幾上的茶杯。拿起來才知道空了,便轉眼看向坐在下首的人。
衛青已支著頭睡著了。
這幾年兩人夜間同坐看著奏章已是尋常事,衛青雖然不太管事,奈何國事冗雜,不得不搭上一把手。他大多在些許小事上做主,大事上卻少有意見。皇上每每問起,也不過兩三言語附和。倘若不言,皇上便知他並不讚同。若無再三問起,衛青從不置喙。皇上雖每每笑言他小心太過,心底裏卻甚為自在。大約這世上看清他口是心非,權力心熾的人,也不過衛青而已。
一日兩車的奏章,即使是兩個人看也每每看到深夜還沒有完。身側沒有內侍服侍,點燈添茶一類事體自然輪到了衛青。皇上專心於手下奏表,茶是送到了手邊拿起便喝。他從來不想為何每次拿起茶杯都是滿的,今日偶一拿起了空杯,倒覺得奇怪。仲卿二字在他喉間打了個轉,又咽了下去。手中竹簡輕輕放下,他將油燈挪開了一點,好看清支著頭睡著的衛青。
油燈昏黃的光暈一照,衛青鬢間都照成了光暈一般的淡色。當年烏青鬢發已有小半變為了灰銀色,在燈光下閃著銀光。衛青的一側麵頰靠在拳頭上,將另一側麵頰完全的露了出來。皇上微微傾身仔細看去,那張側臉上雖有風霜歲月留下的痕跡,倒不顯得衰老過分。隻是年輕時的清俊爽朗,如今變為了帶著沉鬱的蕭條。人瘦得顴骨都鋒利起來,稱著唇角一道苦紋。皇上不知為何哽噎了一下,不自覺的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撫摸那張麵頰。
他這一動推的身側的案幾挪了一下,發出一聲鈍響。衛青的頭正點了下去,猛然睜開了眼。皇上見狀連忙把手縮了回去,衛青輕輕搖了搖頭,轉了臉看過來。他露出一絲疲倦而歉意的笑容,傾身從茶皿裏舀茶倒進皇上杯中。
皇上怔怔看他做完這一切,才如夢初醒般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困了便去睡。”
他匆忙的將視線移回了奏章上,那些小篆字在竹簡上打著轉,讓他定不下心來。衛青頓了一下,才輕輕吸著氣道:“還差一點,看完了再說。”
皇上本來是想叫衛青去睡,但不知為何又盼著衛青留下來陪他看完。等到衛青當真說要看完再走,他反而改了主意。那些記錄的數字看著心煩,他索性將竹簡胡亂一合,推到一邊去:“今日就看到這裏算了,朕也累了。”
衛青抬眼一瞬,望著他笑了起來。隻是睡眼惺忪疲憊不堪,笑倒一半臉便僵了,顯得酸楚。他整理好手下的竹簡,又上前去整理皇上案幾上雜亂的奏章。皇上坐的久了,撐著案幾活動著腿腳,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事情實在是越來越多了。朕想著放給太子一些,可惜……。”
話講到一半便沒了下文,衛青皺眉手上一頓,看向皇上。皇上卻已經心不在焉的看向別處,似乎講的隻是閑話。衛青忍了一會,將竹簡整齊的在案幾一角碼好,複又坐下凝神看著皇上。
皇上被他看了一會,自己也忍不住了。兩指下意識的扣在案幾上,打著軍鼓樂的節拍:“朕請天下鴻儒教導他經史子集,建博望苑讓他招攬賢士,也算仁至義盡了。太子確實生性宅心仁厚,卻少了殺伐決斷之氣,絲毫不像朕年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