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裏播放著電台節目,是異常喧鬧無厘頭的callin節目,除了主持人放肆的笑聲之外,完全聽不清楚究竟在講些什麼。打電話進來的聽眾絮絮叨叨地講著自己的感情故事,被幾個主持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完全覆蓋掉,甚至不能理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蘇錦深再一次看了看表,已經七點十分了,約了七點在中環,如今還一動不動地堵在隧道裏。主持人的嘈雜聲終於停止,開始在間歇播放流行歌曲。司機氣定神閑地跟著節拍,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蘇錦深探頭向前方看了看,一輛接一輛的車像巨大的蜈蚣一樣,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這樣一個周五的晚上,車裏坐著的,多半是趕著下班回家吃晚飯,或者約了朋友出去的人。
“這個鍾數是這樣的啦。”司機一邊安慰,一邊開始換台。計程車司機是典型的中年男人,從計程車後座隻能看到他頭發稀疏的後腦。車前窗有司機的證件照,是看過後轉身即忘的普通南方男人的臉。方向盤上麵擺了一排的手提電話,從坐上計程車開始的半個小時內,司機已經忙碌地接了幾個電話,全是繁忙的電召生意。堵在隧道裏的這段時間,司機有條不紊地安排了接下來的幾場生意,周末是計程車司機的黃金時間。滯留的這十幾分鍾,絲毫沒有影響司機準備迎接繁忙生意的好心情。
主持人高頻率的聲音再次出現,充滿了這個小小的車廂。急促的語速與錦深的焦慮交織在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像一根越拉越滿的弦。突然之間,錦深感覺釋然了。當知道無能為力的時候,不如幹脆隨遇而安,這是錦深一貫的態度。隻是遲到,還是讓錦深有點不舒服,對於一個極度講究準時和效率的人而言,無論何種原因的遲到都是不可諒解的。錦深決定給陳致善發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將遲到十分鍾。
“你好,我是蘇錦深。不好意思,遲到十分鍾,還在路上。”
一分鍾後,收到回複。“Take your time.”這種簡單的回複讓錦深感覺放鬆了一點。
十分鍾後,巨大的蜈蚣終於開始蠕動,慢慢加速。伴著電台嘈雜的聲音,速度也漸漸令人亢奮起來。七點多,這個城市還籠罩在晚霞的餘暉中。爬出隧道,馬路兩旁的高樓閃爍著微弱的燈光,遠不及玻璃幕牆反射的夕陽來得耀眼。從的士窗口望出去,隻能看到遠處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天空從密集的大樓的縫隙裏露出來,被劃成零零碎碎的一小片。遠處碼頭起重機在繁忙地工作,巨大的工地上堆滿了各種建築材料。從車裏望過去,像是這美麗的海灣背脊上一個巨大的疤。車子一路開進狹窄的街道,每一個紅綠燈的兩邊都站滿了人,如同隨時會出閘的洪水。
這個城市似乎永遠在繁忙的川流不息中。走在馬路上的人,如果步伐稍微慢一點,就會被後麵洶湧而來的人潮吞沒。連紅綠燈的提示音,都是急促的,逼著你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扶手電梯的速度是快的,便利店售貨員的結賬速度是快的,更不要說午餐時間的快餐店。錦深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快十年了,也已經習慣這個節奏。每一次去機場,坐在機場巴士上看兩邊連綿起伏的青峰和遠處聳立的高樓。或是在機場快線上,透過斑駁的電線看到對麵海天一色、幹淨純粹的白和藍。在這個時候,她竟會莫名地對這個城市生出些眷戀。她已不記得當年為什麼會被選中來參加這個交換生計劃。隻是從此,她的人生軌跡,從上海這個城市交錯到了香港。一切好像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對錦深而言,甚至有點暗暗的釋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再沒有過去,沒有糾纏不清的人際網絡,一個人飄零在異地,落得個清靜自在也好。一旦決定,所有的困難就如記事本上羅列的計劃,隻需完成,微不足道。從初來時提著一個行李箱迷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到現如今如一個熟稔不過的街坊一樣下樓吃早餐買報紙,其間的語言不通、水土不服,種種可料想之困難,似乎隻是隨空氣蒸發之露水,淡然了無痕跡。
出租車停在餐廳樓下,七點三十五分。
電梯裏照例塞滿了人。都是附近工作的上班族,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深色西裝。穿過人群的縫隙,錦深在電梯的鏡子裏看到了淹沒在這一片黑色中的自己。深灰色的boss西裝,黝黑的皮膚,剛剛及肩的短發。因為下午去見一個重要客戶,搽了一點點深藍色的眼影。電梯門開了,黑色的潮水突然間湧了出去,四樓是一家很受歡迎的日本餐廳。電梯繼續向上,錦深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電梯裏,麵對對麵鏡中的自己,像是被一個陌生人直直盯著一樣。剛剛下班,深灰色的西裝上麵還是一副要去和人商業談判的神情。錦深脫掉了西裝外套,裏邊穿的是粉色襯衫,看上去不那麼嚴肅,又理了理頭發。六樓到了,是一家著名的廣東菜館,今年被評為米其林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