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梁從誡先生主編的《林徽因文集·文學卷》附文《倏忽人間四月天》,選入此書時有刪減。梁從誡(1932.8—2010.10),林徽因之子,中國第一個民間環境保護團體“自然之友”主要創辦人,首任會長。)母親去世已經三十二年了。今天,讀書界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了。老一輩談起,總說那是三十年代一位多才多藝、美麗的女詩人。但是,對於我來說,她卻是一個麵容清臒、削瘦的病人,一個忘我的學者,一個用對成年人的平等友誼來代替對孩子的撫愛(有時卻是脾氣急躁)的母親。三十年代那位女詩人當然是有過的。可惜我並不認識,不記得。那個時代的母親,我隻可能在後來逐步有所了解。當年的生活和往事,她在我和姐姐再冰長大後曾經同我們談起過,但也不常講。母親的後半生,雖然飽受病痛折磨,但在精神和事業上,她總有新的追求,極少以傷感的情緒單純地緬懷過去。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個多世紀前的某些文壇舊事,我沒有資格評論。但我有責任把母親當年親口講過的,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況告訴關心這段文學史的人們。或許它們會比那些傳聞和臆測更有意義。
早年
我的外祖父林長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幾個姊妹也都能詩文,善書法。外祖父留學日本,英文也很好,在當時也是一位新派人物。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卻是家庭包辦的一個不幸的結合。外祖母(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是林長民的第二位夫人)雖然容貌端正,卻是一位沒有受過教育的,不識字的舊式婦女,因為出自有錢的商人家庭,所以也不善女紅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歡心。婚後八年,才生下第一個孩子——一個美麗、聰穎的女兒。這個女兒雖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愛,但外祖母的處境卻並未因此改善。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外祖母從此更受冷遇,實際上過著與丈夫分居的孤單的生活。母親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矛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傷。
童年的境遇對母親後來的性格是有影響的。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然而,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係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可能是由於這一切,她後來的一生中很少表現出三從四德式的溫順,卻不斷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獨立和自由。
少女時期,母親曾經和幾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會女子學校中讀過書,並跟著那裏的外國教員學會了一口相當流利的英語。一九二〇年,當外祖父在北洋官場中受到排擠而被迫“出國考察”時,決定攜帶十六歲的母親同行。關於這次歐洲之旅我所知甚少。隻知道他們住在倫敦,同時曾到大陸一些國家遊曆。母親還考入了一所倫敦女子學校暫讀。
在去英國之前,母親就已認識了當時剛剛進入“清華學堂”的父親。從英國回來,他們的來往更多了。在我的祖父梁啟超和外祖父看來,這門親事是頗為相當的。但是兩個年輕人此時已經受到過相當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薰陶,不是順從於父輩的意願,而確是憑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親密的友誼的。他們之間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珍愛和對造型藝術的趣味方麵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麵也有許多差異。父親喜歡動手,擅長繪畫和木工,又酷愛音樂和體育,他生性幽默,做事卻喜歡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母親富有文學家式的熱情,靈感一來,興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顧其他,有時不免受情緒的支配。我的祖母一開始就對這位性格獨立不羈的新派的未來兒媳不大看得慣,而兩位熱戀中的年輕人當時也不懂得照顧和體貼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雙方關係曾經搞得十分緊張,從而使母親又逐漸卷入了另一組家庭矛盾之中。這種局麵更進一步強化了她內心那種潛在的反抗意識,並在後來的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
父親在清華學堂時代就表現出相當出眾的美術才能,曾經想致力於雕塑藝術,後來決定出國學建築。母親則是在英國時就受到一位女同學的影響,早已向往於這門當時在中國學校中還沒有的專業。在這方麵,她和父親可以說早就誌趣相投了。一九二三年五月,正當父親準備赴美留學的前夕,一次車禍使他左腿骨折。這使他的出國推遲了一年,並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響終生的嚴重損傷。不久,母親也考取了半官費留學。
一九二四年,他們一同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父親入建築係,母親則因該係當時不收女生而改入美術學院,但選修的都是建築係的課程,後來被該係聘為“輔導員”。
一九二五年底,外祖父在一場軍閥混戰中死於非命。這使正在留學的母親精神受到很大打擊。
一九二七年,父親獲賓州大學建築係碩士學位,母親獲美術學院學士學位。此後,他們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國建築師的事務所裏工作過一段。不久,父親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美術史。母親則到耶魯大學戲劇學院隨貝克教授學舞台美術。據說,她是中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台美術的學生,可惜她後來隻把這作為業餘愛好,沒有正式從事過舞台美術活動。母親始終是一個戲劇愛好者。一九二四年,當印度著名詩翁泰戈爾應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國訪問時,母親就曾用英語串演過泰翁名作《齊德拉》;三十年代,她也曾寫過獨幕和多幕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