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神寓意借夢開端(1)(1 / 2)

話說前朝有一奇事,餘雖未曾目睹,卻係耳聞,說起來諸公也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諸公姑妄聽之,消長晝祛睡魔可耳。二十四回書,從這兩個“妄”字生出。你道此事出自何時?係當日萬曆年間。南京應天府有一個閑漢,姓到名聽,字圖說。一部書,頭一個出名的便是道聽途說的閑漢。家住旱西門內。旱西門是與接引庵小紅門相對者。他上無父母,中鮮兄弟,孤身一人,不事家產,終日無所營為。隻在街市閑遊,惟以聽新聞說白話為事。他有一件奇處,古人是過目成誦,他卻能過耳不忘。每常聽人說甚演義,千言萬語,能一字不遺。他相識甚多,說鬼話之名遍於一城。故此人起他一個混號,叫做毛空。

偶然一日,他四處遊蕩,天色將晚,無可圖啜之處,意欲歸家。不意在途中遇見相好的一個酒友,邀他到酒市中坐下。要了兩碟子小菜,沽了幾壺藥酒,二人對酌。說了些無稽的白話,談了些脫空的俚言,豁了幾件無徑的拳,唱了幾句無腔的曲。多飲了幾杯,然大醉,遂辭了那朋友回來。酒醉路黑,一路踉踉蹌蹌,走到古城隍廟前,一時酒湧上來。見廟門半掩半開,就走入門內,倒在側邊泥馬足下,不覺睡去。直至三鼓,因遍身僵冷,方朦朧少醒,似夢非夢。此句好。若竟說明明白白看見,便是活見鬼了。見殿上燈燭輝煌,正居中坐著一位冕王者神。

傍侍許多官吏,夜叉鬼卒,鬼。羅列庭下。到聽知是神道顯靈,嚇得汗流浹背,不敢喘息。遙聞得如神問事狀,側耳而聽,偷目而視。隻見一個黑臉虯髯的判官,上前稟道:“地府十殿閻君遣崔判官,賚到冊籍並若幹人犯,送大王發落。”那王道:

“叫他過來。”隨見一個白麵圈胡、紅袍烏帽的神道,在簷下參見畢,立起稟道:“地獄中夏商周三代以前,並嬴秦時所有輕重罪犯,皆已斷訖。自漢室初興起,從大王歸神以後,以至唐宋訖今明朝之嘉靖末,將二千年來,人心不古,犯重罪者甚多。漢朝如王莽、董卓、梁冀、曹操之流,唐朝如李林甫、安祿山、盧杞、朱之輩,宋朝如王安石、賈似道、蔡京、童貫之徒,明朝如胡惟庸、汪廣洋、藍玉、宥濠之類,有應墮畜道者,已久矣送轉輪托生;有永沉地獄者,皆發十八司受種種之罪孽。尚有許多疑案,至今尚未能結。昨地官大帝奉天玉帝旨,到陰府查核,獄中有沉滯者,可速了結。因查得各種疑案,命小神將冊籍並犯人送到大王台下剖決。”王笑道:“森羅殿上,業鏡分明。況且十殿閻君,皆冰心鐵麵,有何持疑不決之處?”那神又稟道:“人在世間所犯罪戾,或輕或重,有一定之律,自易分剖。陰府斷事,必須情罪懼當,才稱得鐵筆無私。比不得陽官,胡胡塗塗,可以任己心行事。諸案中有一種罪,實輕而情頗重者,又有情可恕而罪難逭者,因此故難下筆耳。”王又笑道:“這有何難?罪輕而懷(情)重者,榮其身而罰於後;情輕而罪重者,亦就其事而斷之。何難之有?

你將一起起文卷並人犯挨次呈來,聽我分剖。”那神呈上一冊,道:

“此董賢父子一案。”隻見一個老兒,一個婆子,一個美男,一個美婦,齊跪階下。王問那神道:“董賢罪犯甚實,有何疑處?”那神稟道:“董賢父子,若謂蠱惑朝廷,幾危社稷,則罪擢發難數,然而實未嚐殺人害人。若與操、莽等同科,似乎太過。若從輕議處,又無以為後來者戒。所謂罪重而情輕者以此。”

王怒道:“董恭夫婦不能訓子以義方,反藉子之聲勢赫奕一時。今把他托生,仍做一個富家翁,還借他族間之聲勢,享用五旬,可不償還他不會害人的好處麼?卻使他妻子淫人而假種,雖有子而絕其嗣,這就暗暗的報應了,死後發阿鼻受罪,豈不完他的宿孽麼?至於董賢,冶容眩色,幾至漢哀帝那昏君有禪代之事,以須眉丈夫而效淫娃舉動,情已難恕。且將妻子亦以奉朝廷而博寵榮,此又以龍陽而兼龜子者也。尚列衣冠,晉位司馬,更令人發□(指)。仍著他與董恭為假子,使之帶一暗疾,專善人淫。其妻以婦人而不知三從四德,乃獻媚要君。今還托生為婦人,與董賢仍配為夫婦。授以不男不女之形,奇異宣淫,後使不得其死,以報其夫婦之罪。使他享福者,情輕之故;受惡報者,償罪重耳,豈非兩得乎?”因問那神道:“我斷得是麼?”那神道:“大王金判,不但小神欽服,即董恭父子夫婦亦無容多喙矣。”王吩咐鬼卒道:“此地有一牛姓,兩代刻薄成家,素性陰賊良善。看到此等處當著眼。可使董恭為彼真子,董賢為其假孫。董賢雖育多男,俱非真種,後同歸於盡,絕其後而兩報之。牛董二家同結此公案可耳。董恭之妻,托生苟姓,仍與作配。”喝一聲下去,寂然不見。那神又呈上一卷,就有一個金貂少年,一個珠冠美婦跪下。王看畢,問道:

“曹植與甄氏罪狀顯然。當年蕭何之律法三章,不足為據。以今日之大明律斷之,叔嫂通奸者,絞。更有何疑?”那神道:“二人私心相愛則有之,然而實在奸情則未有也。況曹植曾為遮須國王,甄氏亦為洛浦仙妃。欲重擬之而不敢,欲輕擬之則不可。所謂情重而罪輕者,故為疑耳。”王勃然變色道:“是何言哉!王子犯法,庶人同罪。普六菇堅雲:‘豈天子兒另有一律耶?’陽間斷罪以事,我陰曹斷罪以理。曹植、甄氏雖未成奸,誅其心,豈不欲奸者耶?那一篇《洛神賦》就是他的罪狀了,非我以莫須有三字加入之罪也。曹植以才美如斯,甄氏已貴為皇後,尚複如是,故罪比愚夫愚婦未成奸者加一等。要說他一為國王,一為仙妃,隻可勢利凡夫,我這裏顧他不得。曹植以如此才華而無行,今著他托生為一美男兒而仍無行,但他生為王死為王,使之為民太卑,令其為官不可。叫他去做個假道姑,庶乎不貴不賤。甄氏初既不能死節於袁熙,後又失貞於曹丕,既雲他是仙妃,再世可為佛女。我看得有一蘭姓夫婦,廣信佛法。佛法豈謂不好?但佛門中所當行之善事甚多,彼以一己之愚,惟以養僧贍道為善。孰不知僧道中十無一良,故罪比不信佛法者加等。甄氏使為之女,敗壞門風,與曹植苟合,以了前緣。皆死非命,以正有服通奸之罪。”那神稟道:“小神聞得齋僧布施,功德無量,與恒沙河等。而大王如此斷之,小神不知其中所謂,望大王諭之。”問得好!若無此一番問答,不得醒愚人之迷。王道:“人在世間,當行之善事不一。如文昌帝君《陰文》雲:‘濟人之急,救人之危。修數百年崎嶇之路,造千萬人往來之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