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一個篇幅來寫父親,這對我來說是需要勇氣的。實際上我從來不願意提起他。現在,全家人包括母親,還有兩個妹妹,我們都極少提及父親。
父親過世八年了,自他去世後,每年我都有兩次夢見他,每一次,他都在不停地平整土地,挖地基,準備蓋房子。兩個妹妹說做這樣的夢是因為父親到現在還不能入土為安的緣故。是啊,父親的骨灰盒至今還放在內蒙古科爾沁的殯儀館裏。有一年過春節,我和二妹春去殯儀館祭掃,走入殯儀館裝骨灰盒的房子,一股夾雜著死亡氣息的黴味撲鼻而來,館內擺放著一排排挨得很近的架子,兩個架子中間隻能容一個人通過,架子上分成若幹個小格子,每一個小格子裏放置一個骨灰盒,那空間大小有點像家裏的書架。架子全被漆成黑色,骨灰盒也差不多接近黑色,隻有貼在骨灰盒正麵的照片是黑白的,才略顯出一點點亮色,棚頂上昏暗的燈泡發出微弱的光芒,像極了人垂死的狀態,更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這次祭掃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去看過父親,清明節也沒有給父親燒過紙錢。最近兩年,兩個妹妹老是催我說,姐你是老大,你應張羅著給爸買塊墓地,讓他入土為安吧!
我是知道父親的。父親並不願意入駐自家墳塋地。我的爺爺、奶奶也沒入我祖爺爺的墳塋地,那片墳地也就是離村幾裏外的爛墳崗子,那墳地看起來亂七八糟的,一點秩序都沒有。父親生前和我說過,他希望自己的骨灰撒入北京密雲水庫。大概因為我在北京的緣故吧!父親希望離我更近點,我當時說那還不如撒入大海或大江、大河呢。父親說:那是偉人的專屬權力,我和偉人一點不沾邊,一平凡小老百姓,就不跟偉人們湊熱鬧了。我開玩笑說,那密雲水庫是北京人的飲用水,你的骨灰撒進去,還不給汙染了。
一九九九年,父親來北京看我,當時我見他狀態不太對,氣色不好。他自己也說,恐怕出了大問題,胸前區疼痛,吃飯有點吞咽困難,我勸父親做一次徹底的健康檢查。父親問我:你母親還好吧!母親一直跟我一塊生活,他們已分開多年了。我回答:非常好,身體沒有任何疾病,心率和血壓都是年輕人的指標,就是太瘦了。父親說,瘦點好,有錢難買老來瘦嘛!你媽媽會長壽的,你姥姥家有長壽基因。再說了,仁者,壽也,你媽媽是一個仁慈善良的人,一輩子沒害過人,沒有對不起誰。父親很傷感,說話間,常常眼裏閃著淚光,語調也頗沉重。由於我當時工作特別忙,沒能與父親交流更長時間,他隻住了兩天就回內蒙古了。一周後,父親來電話告訴我,他在醫院已被確診為賁門癌。讓我回去商議是手術還是保守治療。聽到這個消息後,說實話,我既不震驚,亦不難過。因為這麼多年,我內心從來就沒有愛過父親,不但沒有愛還有著十二分的怨恨。我把父親得癌的消息,輕描淡寫地告訴了母親,母親當時是什麼反應,我已不太清楚了。我隻是跟母親說,我從小長到大,老聽我爸說:今日脫下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要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無酒喝涼水;路死路埋,溝死溝埋,大不了狗肚子做棺材。現在得癌了,我聽他打電話聲音判斷他並不害怕,說已到晚期了。我飛回內蒙,和父親的主治醫生商議了半天,醫生說:雖已到晚期,但因長在賁門的位置影響進食,即使想保守治療也不大行得通,做手術後,至少可以進食,如若不然,人不能進食,病人無法保證體能,任何治療都不會收到好的效果的。我將主治醫生的觀點如實告訴父親。父親很坦然,平靜地說:那就聽醫生的安排吧。父親的手術還算成功,我在醫院陪了他一禮拜,每次我去醫院,過不了十分鍾,父親就趕我走,快走吧,有你三叔在這兒,這裏的空氣不好,快走吧!回北京吧,我沒事了。其實在父親身邊還有他現在的老伴。說實話,我心裏也挺別扭的,我還是堅持了一禮拜,每天至少去看望父親兩次。
一周後,我回到了北京,又開始了緊張忙碌的工作、生活。父親那邊有二妹春常常去看望,我再沒回去,直到父親過世。
那已經是二000年的三月份了,我正在工作單位忙於處理工作業務,父親打來了電話,父親說,陳穎子,你快回來吧,爸爸堅持不下去了,爸爸後天子時走。我聽後哈哈大笑,行了,別開玩笑了,沒有人能知道自己何時生何時死,哪怕是聖人也做不到這點。父親研究《易經》多年,這次竟然算出自己死的時辰,我不相信。其實我心裏早就想好了,從父親手術後那一刻,我就不會見他的麵了,不管他有多想見我,我都會鐵石心腸,決意不見他了。我想我的這個決定可能是想懲罰父親這麼些年對家庭,對我母親,對子女的不負責任。父親果然如他自己預測的時辰走了。據二妹春告訴我,臨終前,他不停地東張西望,而且流下了眼淚。我知道父親在尋找我和小妹秋,小妹秋從上海飛回內蒙,在上海虹橋機場,就因為秋,飛機晚點了兩小時,原因是秋辦理登機時忘了帶戶口本,結果她女兒殷悅無法登機,打電話後,家裏人才將戶口本送到機場,秋也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麵。出殯的那一天,除了父親的弟弟我的三叔,還有父親的一個外甥,兩個侄兒,再就是我、春和秋。我的兩個哥哥——父親的兩個兒子沒有到場,我們沒有通知他倆,知道即使通知,也沒有用,他們不會來的。我們這個家庭,即使出天大的事情,兩個哥哥,從來不聞不問,好像他倆根本不是這家裏的人,不是我父母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