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沙漠
相對於南太行的草木繁茂,山高水長,巴丹吉林沙漠的荒涼和空闊是令人心痛的。1992年初春,我第一次被車子載入沙漠。從金塔縣向東,寥落的村莊被灰塵漂浮,迎麵的大戈壁似乎鐵色之海。車子在丘陵上顛簸,如同風濤行船。我覺得了一種巨大的空和身不由己的暈眩。到合黎山一帶,原本陰霾的天空突然拋下雪粒,猶如細密的鋼針,硬紮紮地砸在玻璃上。那聲音,似乎敲到骨頭裏了,我的靈魂都清脆有聲。
我不知道目的地還有多遠,這戈壁究竟多深,通向哪裏?我此後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狀態,我的生存境遇比在南太行老家更好還是更糟?這些疑問,從看到戈壁的那一刻,就沉壓在靈魂當中了。可我仍舊是迷茫和無奈的。因為,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人和其他生命一樣,都是地域的,也都是命運的。我所能做的,隻是順從,一個像孩子依從父母,落葉順從於風。那時候,我自己唯一清楚和肯定的是,一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要學會挪移和搬遷。
這種挪移當然包括對一方人心及地理的害怕甚至厭棄。我想,在即將進入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和這片地域是相互陌生的關係,還有已經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沒有誰知道我的過往,就像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一樣。這一切對我都是嶄新的。
當天晚上,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戈壁邊緣的軍營,躺在十多個人合睡的大床板上,街燈的光亮透過玻璃,打在新發的軍被上。暖氣熱得讓人淌汗,多人混合的味道叫我呼吸沉滯。我睜著眼睛,看著白色天花板,想到南太行,還有在那裏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想到西行路上的城市及山川,還有那些與我有過深刻印象的人們。除了耳邊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嚕聲,整個大地都是安靜的。
在此之前,在南太行鄉村乃至附近的城鎮,草木蟲鳴與喧囂市聲似乎一刻也沒有遠離過我的耳膜。它們就像是追殺不止的敵人,不停止地戰鬥,把我十八年的生命貫穿得生生不竭。而現在,這種安靜一方麵使我體驗到了生命當中原本就在“靜因”,另一方麵,我還覺出了生命最終的那種曠寂。早上,是嘹亮的軍號,驚起徹夜打盹的烏鴉,它們幹燥的叫聲如同石頭刮鍋底一樣的令人耳膜發酸。起床,跑步,冷風迎麵,喘息聲中,可以聽到的路側茅草被風擦出的颯颯聲。腳步在水泥路麵上像是持續不斷的熱烈掌聲,從這邊到那邊,驚醒了周邊一扇扇黑色的窗戶。孩子的哭聲起來了,在我們的腳步聲中,像是一串尖銳的音符,紮得人心一片柔軟。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漫長得讓人頭疼。在壕溝裏趴著瞄準的時候,我注意到,這裏的泥土泛出太多的鹽堿,把黃軍裝的前襟染成了灰白色。到四月初,草還枯著,蟻窩上還封著厚厚的幹土。偶爾的蜥蜴似乎跑不過一米就找地穴或者草叢躲起來。直到四月中旬或者下旬,幹冷的風中忽然有了暖意,吹在裸露的皮膚上,有一種發癢的感覺。嗅到花香的時候,軍營四周少許的杏花開敗了,碎花片落了一地,被剛剛冒出的苜蓿芽頂在頭上,青黃或青白,就像是一群頑皮的小孩子。
再後來是桃花和梨花,粉紅的,樹枝隱匿不見,泥土暗淡。梨花上抖著花衣,把嫩黃夾白的蕊高高舉起,陽光和風大肆進入,當然還有灰土。為數不多的沙棗樹開始發芽,榆樹也是。溝渠裏不知從何而來的水帶著去冬的殘枝敗葉,清除掉站在渠壁上灰土,悄無聲息地進入野地和樹林。
可能是訓練勞累的緣故,每夜都睡得很沉。從窗玻璃看到繁星,藍得孤獨的天空真的是圓形的,是穹廬。有幾次,被窗外的吼聲驚醒,覺得呼吸沉滯,滿口的土腥味兒。風聲像是萬千獸奔,戰馬馳騁。石子箭矢一樣飛行,在牆壁和玻璃上發出進擊與碎裂的激烈聲響。早上起來,被子上滿是沙子,窗台和走廊上堆了一層。營區周圍的花朵一夜潰退,隻剩下新出的枝椏,在繼續的風暴中劇烈抖動。
再些天,我被下分到遠離機關的連隊。四邊空曠,穿過圍牆的缺口,是橫無際涯的大戈壁。夏天徐徐展開,幾乎每個傍晚,我都到戈壁上去。夕陽正濃,一個人坐在滾燙沙子上,近距離看天、遠處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時,也想過往,還有充滿懸疑的未來。夕陽燦爛之血從背後一點點撤退。抓住身邊的一株駱駝刺,摘幾枚葉片,放在嘴裏嚼。戈壁是平闊的,黑色的,站在那裏,才真切地感覺到地球真是圓的,不論朝哪一個方向走,走多久,姿勢趔趄或者豪健,最終都會折回起點。夏天的駱駝刺上沒有灰土,是風或綠葉自己撣掉的。葉子苦澀,似乎隻有駱駝和羊隻才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