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了,下雪了,時光有病了
你看喲,炎炎熱熱的酷夏裏,人本就不受活,卻又落了一場雪。是場大熱雪。
一夜間,冬天又折身回來了。也許是轉眼裏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來,冬天緊步兒趕到了。這年的酷夏裏,時序亂了綱常了,神經錯亂了,有了羊角風,在一天的夜裏飄飄落落亂了規矩了,沒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時光有病啦,神經錯亂啦。
小麥已經滿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熱香卻被大雪覆蓋了。受活莊裏的人,睡覺時赤裸裸在床上搖著大蒲扇、軟紙扇;身邊放了一張布單也是不蓋的。可是,到了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陣風,誰都眯著眼兒去扯拽單子了,把單子搭在身上了,卻又覺得寒氣從單子縫中往人的身骨裏邊紮,往心肝脾胃裏邊擰,就又起床去箱裏、櫃裏翻那收拾好的被子了。
來日裏,各家推開屋門兒,女人們都一色兒驚叫道:“呀——下雪啦!五黃六月的大熱雪。”
男人們一色兒推開屋門待一會兒,歎上一口氣,說:“操!大熱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們一色兒有光有彩地喚:“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過到了新年了。
莊裏的榆樹、槐樹、桐樹、楊樹們,是實實在在白了呢。冬天落雪,那樹是一枝一條的白,夏日樹葉蓬旺,一片濃蔭,這白就冷不丁白成一堆了,白成山峰了,像撐著一把碩大厚重的白傘了。擎不動雪的樹葉讓雪從葉上滑下來,嘭一下,如一團麵粉落下來,在地上炸出許多白亮亮的點。
麥熟時節落了大熱雪,耙耬山脈間的許多處地兒,都皚皚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塊連著一塊的麥田地,小麥倒臥了,慘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蓋著,有穗兒撐到雪外的,也大都從穗根那兒折著脖,淩淩亂亂的,像大風吹過的穀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脈上,站到田頭上,還能聞到一絲的麥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後靈棚裏的一絲香火味。
你看喲,酷夏裏落了一場大熱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潔潔素素一世界。
不消說,農曆屬龍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耬山脈的這場雪,讓整個山脈和山脈間的受活莊人遭了天災了。
受活莊人,又忙將起來了
老天喲,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給下死了。
七天的大熱雪,當真的把夏天變成冬天了。
雪小時,有人家開始冒雪去麥田收割了。不用鐮,是用手去雪地把麥穗扒出來,拿剪子把穗兒剪下來,裝進籃或袋,再一籃一袋地背到田頭上。
最先去田裏剪麥的是菊梅領著她一股腦兒生養的大孿胎中的三姐妹,一色兒芳齡的儒妮子,她們一順兒排開,如了花草呢,齊齊整整著,身邊放了籃子、袋子或籮筐,左手伸進半尺厚的雪地裏,抓住麥稈,將麥穗從雪裏拽出來,右手使剪便把穗頭剪掉了。
一莊人老老少少,無論瞎盲瘸拐,就都相隨著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麥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動彈著,散散落落哩,剪子聲在雪地冰淩脆脆地響。脆脆地響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條溝崖岸,一麵掛崖,兩麵鄰了人家的莊稼地,田地的腦頭是通往耙耬深處魂魄山的梁頂道。幾畝田地,見物有形,有圓有角,卻大致還是方正著、平整著。大姐桐花是個全盲人,向來是不下田地的,向來都是吃過飯坐在院落裏,再從院落走到門口上,最遠足的處地就是莊頭或梁上。可無論到哪兒,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黃。日頭毒烈時,她眼前會有一團粉淡色,可她不知曉那是粉淡色,她說看著那顏色,像是她用手摸過的泥糊水。不消說,那大約就是粉淡了。
她不知曉雪是白的哩,不知曉水是清的哩,不知曉樹葉是春天變綠,秋時轉黃,落下來就成了幹白呢。可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喲,老大桐花她隻管著自己的穿衣和吃飯,不消管酷夏裏落下了大熱雪。餘落裏,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幺蛾兒,便都如一群雞娃兒樣跟著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麥子了。
其實喲,外麵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脈沒有了,溝壑沒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蓋了,隻有溝底的水還清洌洌地流。在山梁的雪地上朝著溝底兒看,那河水黑亮著。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們,都在那幾畝雪地裏剪麥子,手是凍紅了,額門上卻有一層兒細細的汗。
說到底還是夏天哩。
菊梅領著三個姑女兒,每人把持著一耬三行的麥,扒著剪著,像一排機器從雪地犁過去。雪是平整的,剪過去就亂亂糟糟了,像一群雞狗在雪地打過了仗。別的人家從梁上過去時,望望梁道上堆的麥穗兒,便會驚驚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對著菊梅喚: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糧哩——”
菊梅回過頭:“隻要有餘糧,你就可著勁兒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