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費一直是你和爸給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是每人給一學期。在遇到猴子之前我因為這些不勞而獲的錢過得很愉快。我總是穿CONVERSE的衣服,我喜歡穿得很運動的樣子。這點媽媽應該知道,因為你每次回來都在問我為什麼總是穿得這麼寬大。媽媽我現在告訴你,因為我胸很平,如果穿合身的衣服大家就會笑我平胸,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除了我恨他們笑我平胸,我想如果再有人這麼議論我我會殺了他。這些是題外話,我想說的是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買新衣服,真正一件也沒有。而我一點也沒覺得窩囊,你看,什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真是護短的屁話。
那時候猴子已經沒有住在老超家了,他還沒那麼厚臉皮。他在南岸租了間房子,他到處托人發表他的詩,盡管他並不認識什麼人。我認為,老超也認為,他的詩寫得很好,真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夜裏的南濱路(那時南濱路還不是今天這樣這樣資產階級的樣子),分別的時候他給我張紙條,說要回去才能看。皺巴巴的,我在公車上就看了,猴子的字寫得很好,像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寫出來的字。
那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你/想著想著/就把天想黑了。幾年後韓東也寫過把天想黑之類的句子,但是我隻認為猴子寫得好,寫得我在公車上就開哭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也許可以說,我本身有一種自我折磨的潛質,它一直被我無意識的壓抑著,直到被猴子激發,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他有理想,這種偏執的理想讓他吃盡苦頭。我第一次看到像猴子這樣如此安然地置身於痛苦的人。後來我和他住到了一起,他開始組樂隊,因為他希望盡量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他每天坐公車去四哥那裏練琴。那叫練琴,媽媽,重慶的夏天四十多度,他們在門窗抵死的小屋裏流汗流到虛脫,猴子為了省錢,背著我一天就吃幾個饅頭。我發現的時候隻有幹哭。我搬去和他住在一起,沒課的時候就給他們做飯。我們常常擠在一起下掛麵,有時連油都沒有,就吃著點鹹味。平時在學校食堂我都不怎麼吃肉,我跟她們說我減肥,你說我從來沒上過90斤我減什麼肥!
房租,吃飯,我們生活在這裏必須要錢,他們到處找場子掙的錢隻夠保養他們的樂器、鼓、音響,猴子還要畫畫,那些紙、筆、顏料,都很花錢。老超管他哥哥借的錢到現在都沒還清。有時猴子會賣他的畫,他一點名氣沒有,六七張畫最多賣400塊錢。400塊錢,那都是他的心血呀媽媽!
19歲生日,我爸忘了給我打電話,等他想起來的時候我已經19歲零17天了。猴子燉了一隻雞,老超、四哥、大春他們都來了,喝了很多山城啤酒。後來他們喝高了居然說起結婚的事兒。大春哭了,他說他媽活不了多久了就想看到他娶媳婦兒抱兒子的樣子。老超說,對我們這些人結婚太奢侈,文文不一樣,文文是大學生以後前途一片光明文文你要好好讀書……猴子一句話也沒說,他的手在桌子下麵緊緊拽著我的手,臉上沒有表情。
後來他們走了,我在那盞25W的燈底下背我的刑法,猴子睡在床上,他輕輕地說,文文,櫃子裏有東西,19歲的禮物。我愣了一會兒,然後過去打開櫃子,裏麵有個converse的袋子,我感覺血一下就湧到了臉上,也管不了手,哆哆嗦嗦地把袋子打開。是一件白色的T恤,背上用顏料畫了畫。我使勁地深呼吸,問他,你畫的什麼我看不懂。他還躺著,說,畫的你呀。我就捧著那件衣服,想著他在店裏給錢的樣子,想著他調顏色在衣服上畫畫的樣子,想得我覺得像有台電鑽在我心裏嗚嗚地轉,一圈圈散開地抖動,疼得我受不了。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一把抱住我,我會讓你過好的。他說。我動也不敢動,過很久才回答他:你再說一遍。他已經哭得抽泣了,斷斷續續的,我會讓你過好的。他說。我轉過身抱著他,咧嘴大哭,我們就這麼哭著,眼淚融在一起,聲音混在一起,渾身發抖,天昏地暗。媽媽,年輕真好。
至於又搬回去住宿舍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因為我們發生了一場變故。這場變故實際有兩件事。第一件你知道,而且你非常了解,你的丈夫,那個和你一起到珠海去的人,你們應該相愛,至少我希望如此。他賠了,他做生意賠了。你就沒有再給錢給我。不對,給過,去年你給了我600,媽,我現在想說,我很對不起你,至於為什麼我不想說得太清楚。你也知道我不習慣當麵表達。第二件事,猴子他們的樂隊解散了,因為猴子得了胃炎,有時會疼得亂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