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年換頰(1 / 2)

趙德斌

如果不是那天收到一張換新身份證的通知,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我才會重新踏入記憶。

十年是什麼概念?是一張純白如棉布般柔軟的臉逐漸轉入剛硬,是一雙顧盼神飛的眼淡去新奇,是一雙攤開迎然的手學會俯合,是一張伶牙俐齒的嘴習慣無聲,是一顆小鹿般莽撞的心走向靜悄砰然。

這張身份證把持了十年,從未仔細認真地研讀過它。拿到時不屑照片中的幼稚,好象天下人惟獨負我,讓我如此尷尬地定格,之後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使用再三也贏不去我接受的目光。事過境遷,我才明白,這是一種如何的回避,回避年少容顏一覽無遺的泄露,不以孩子氣示人,卻恰恰是最為孩子的心情。百般遮掩才發覺,時光是最淩厲的刀鋒,把一層層躲閃一層層虛掩,削割得淋漓。

那是當年。當年我的努力,我的倔強,自我的助長,心懷和抱負。

這條走過千萬次的街道,每個路口,每座建築,每個弄口,甚至路麵上幾個柏油留下的痕跡,都是我心口上的隱創。某個午夜失神時分我常常會想起,某年我在這裏發生的某件事情。手中牽握著姑父還是姑媽的手,我在哭或者在笑。而那些斑駁的破損的路麵,在歲月中斑駁了這許多年,成了曆曆往事。

那個最喜歡去的小吃店因通車拓路需要被拆了;那家生煎最出名的小棚變成了一家小吃店;那個做生煎的阿姨轉做春卷皮,進而成了阿婆退休帶外孫;拐角上那家從前不知道是什麼店的現在也不知道換了多少次門麵,從屬了多少個老板;阿娘帶我去吃過菜肉湯圓的小店不見了,成了一堵牆……

不知道像這樣的牆有多少,一麵一麵,把濕潤奢侈的眼淚阻擋在冰涼之外。

十年後,身邊不再有人。當初的日子,是意氣風發稚真瀟灑的,家中沒有孩子,我成了最可擁攬的玩偶。玩偶的待遇就是寵愛。我不知道旁人是怎樣的,而我的童年有快樂更有惶恐。那是享受寵愛同時得到的預言,預言將有一路長途等待奔赴,更有龐然的失卻暗藏於命運。對生命來說,我們都是無知的孩童,搖玩手中的風車,卻永遠看不清流轉明暗的潮汐。多少個夜晚,我在照進房間輕暗的光線中看隔簾上的花紋,蒼綠色銅鼎如杯,一個又一個,沉重得令人窒息,仿佛永遠無變,把時間都凝結下來。我的恐懼和痛恨並行,激烈拚搶。還有房頂那塊塑料板上,灰塵長久聚集,隨合成難解的暗紋,有太多圖案企圖向我透露冥冥未知,夜夜逼追我的思維,仿佛一道永遠附身的詛咒,落下了記憶的胎記。

可是誰會想到,十年後,我的身邊沒有人。那些親密的諧和的親人,那些攙抱過扶持過我的手,竟然都會這樣一點一點地漠然、清冷。直至涼薄。這是世事?還是命運?

弄堂後街依舊興隆,舊的小鋪還在,新店又添了不少,初春的陽光依舊慷慨,不暖也不冷,明亮著一點點召喚春風。去那家指定的照相館拍照,坐進椅子,好象一個小動物被嵌陷進眾多道具,靈光下束手無策。走出門的時候,正巧遇見裏弄鄰居,她穿著睡衣,褐色卷發,說:“你是44號的嗎?那時你還小啊,現在已經這樣大了……”我茫然而乖巧地點頭。“很久沒看見了,那時你很好玩的,我們都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忽然想起什麼,急忙答非所問地說:“我是來拍照片的,我請假出來的,我馬上要趕回單位……”我知道她們都是些熱情而多閑的人,我怕不久這條街後家中的他們會知道我來過這裏。離家這樣近卻不進去,是一種無禮,最終成為他們心中猜忌的砝碼。不想被揭開的疤痕,卻逃不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