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沈福天和舅舅甄垠年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恩怨,也許是從他們生下來那天起就注定了的,就像一棵樹那樣,一旦落地生根,誰也沒法改變,包括他們自己。隻可惜,父親和舅舅始終不明白,仿佛兩個演員,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人生舞台上,起勁地扮演著他們也許自己都不大喜歡的角色,爭執了一輩子,直到兩個人中間的一個撒手西去,也沒分出孰勝孰負來。
很長一段時間,沈如月都在為參透這兩個謎一般的人物而絞盡腦汁,總是一無所獲。如果這是跟自己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她也犯不著去操這份閑心,可偏偏他們都是自己的親人,用一句俗話說,是撐不開的船頭,是命定了今生今世要和她糾纏不清的人。更何況,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左右和影響了自己的大半個人生呢?
意識到這一點,沈如月不知應該感到慶幸還是不幸。
這也許正是她一直都想讀懂沈福天和甄垠年的真正原因。可從小跟舅舅形影不離,同父親生活了一輩子的母親甄可昕,自始至終也沒讀懂這兩個人,何況她一個晚輩?
每念至此,沈如月便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受挫感。但她性格裏的那份固執,使她不甘心放棄這種努力。這同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情結,別人無法理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都有點著魔了。就像邱少白曾經連嘲弄帶規勸地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他們那一代人是清醒和糊塗、驕傲和自卑的混合體,我們呢,糊塗倒是不糊塗了,可半點兒也驕傲不起來。如果他們是傻子和瘋子,我們就是殘疾。我們比他們聰明的是,年輕時瘋過一場醒過來了,他們卻到老也不願意醒過來。和兩個又瘋又傻的老頭較真,犯得著麼?”
那是在從西雅圖到紐約的班機上。那時沈如月和邱少白還沒有分手,在許多人眼裏,還算得上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但對於邱少白將父親和舅舅這樣刻薄地比作“傻子”和“瘋子”,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蘇格拉底和哥白尼也曾經被人當作瘋子呢,你知道他們是真瘋還時假瘋?”她不軟不硬地回應了一句,算是給了臉上掛著那種仿佛“一不小心說出了真理”的得意表情的邱少白一點顏色,以免他又說出什麼更難聽的話來。同在國內時相比,邱少白不管寫文章還是說話,都刻薄了許多,還常常為此自鳴得意,像國內的一些憤青那樣,活脫脫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臉。
然而,沈如月對父親和舅舅的探究興趣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比以前增強了。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冒出一個念頭:想寫一本關於他們倆的書;不是那篇曾經給她帶來不小名聲的報告文學,而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書。
這個念頭在心裏一經產生,沈如月就不會輕易放棄,仿佛一顆種子那樣,在心底生根發芽,直到頑強地生長起來。這種固執並帶點兒虛妄的性格是否也有點像舅舅甄垠年?沈如月說不上來。連母親甄可昕大概也說不清楚。甄可昕對自己一對兒女的性格從來沒有表示滿意過,她有一次對如月這麼歎息道:“你們兄妹倆要是有半點地方像我就好了,哪怕像你們的外公呢!”
那是哥哥沈秋池自殺後不久,母親終於從悲傷中挺過來,頭一次提起哥哥,竟是用這樣的語氣。
這讓沈如月惶惑不已,仿佛真的為自己的性格愧對母親。
母親說這話時,父親不在場,舅舅也不在場,外公更不在場,那時外公甄超然已經去世好些年了。
父親、舅舅,她和哥哥,都同外公甄超然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這是母親的話讓沈如月多年後明白的又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