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好萊塢山莊的一棟別墅裏,二十七歲的夏雨坐在化妝鏡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是一張精致、小巧、獨具東方女性美感的臉。可惜此時在這張臉上找不到一絲該有的紅潤,就連她的唇色都像寫悼文的紙一樣慘白。夏雨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唇部肌肉在受到重壓之後迅速充血。一抹桃紅色從皮膚底下湧了上來,鋪滿了夏雨如花瓣般的嘴唇,再看過去,這張臉又似乎找回了一些生氣。夏雨換了個姿勢,她舉起雙手,把手輕輕地放上臉龐,頭偏向一邊,眼睛直視著鏡子中自己漆黑的瞳孔,嘴裏念道:“小雪,你過得好嗎?”接著她低下頭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我好想在活著的時候再見見你。可如果我現在去找你,你會不會怪我,會不會怪我這麼多年沒有到中國來找你?……”話還沒有說完,她的瞳孔模糊起來,瞳孔裏的那個人漸漸地被她的淚水淹沒了。
在夏雨年幼的時候,她的養父母會時不時看到她像這樣一個人盯著鏡子自言自語。西班牙裔的養母對養女這個令人費解的行為不太能接受,她擔心她苦心培養出來的淑女以後會因為這個怪異的行為而精神失常。而有著英國貴族血統的養父卻不這麼看,在他看來,這個中國女孩對著鏡子說話的那一瞬間,如同他經常看到的某個中國影片裏的畫麵一樣具有東方藝術般的美感。他喜歡看,喜歡偷偷地看。
為什麼喜歡照鏡子,夏雨自己心裏清楚,因為隻有在看鏡子的時候,她才能和她的孿生妹妹夏雪重逢。夏雨能在鏡子中輕易地把夏雪找出來;早上向她問個好,晚上跟她道一聲晚安,生日的時候還會和鏡子中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說一聲生日快樂。這麼多年下來,仿佛妹妹從未離開過她。
這個秘密她是從來不敢讓她的養父母知道的,因為所有的養父母都希望收養的孩子能忘記過去的事情,忘記自己的親人,忘記自己的根。夏雨也隻好把這個秘密關在鏡子裏,一關就是二十年。
夏雨從化妝鏡前站了起來,披上浴巾,端著一杯加了糖的熱水從睡房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她把頭無力地靠在玻璃窗上,手裏死死地握著這杯水。她記得父母在世的時候,家裏很窮,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和家裏人一起喝熱糖水。夏雨在回憶那些在中國的片段時,總是習慣性地把每一個鏡頭放慢,慢到每一個細節都仿佛能滲入到她所有的感官神經裏。於是,她先是看到母親拿起一包白糖,然後母親用小勺把糖輕輕舀到熱水裏,接下來用勺子緩緩地在裏麵攪拌。水混著白糖的顆粒,卷起一圈又一圈的小漩渦。她就盯著搪瓷缸裏的水看,然後不自覺地用舌頭舔舔小嘴唇,盼著糖快點融化,盼著和妹妹一起嚐嚐那甜甜的味道。
夏雨被領養到美國這麼多年,她的生活習慣早已被有錢的養父母糾正到一個令他們和他們的朋友們都非常滿意的程度。當養父母的朋友看見夏雨的時候,總是麵露驚訝地說,真是難以想象,這是你們從中國領養回來的孩子,這孩子的行為舉止簡直就是一個貴族淑女。而養母也會保持優雅地回敬一句,是啊,我們把Helen從中國帶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中國生活過7年了。他們說China這個單詞的時候通常會加重它的發音,這讓人想到這個單詞不止有中國和瓷器這兩個翻譯,那個泄氣的音調給人的感覺是China這個國家有可能還停留在石器時代,它應該是既蠻荒又落後又不文明的。可是夏雨來美國的時候,中國不僅已經在奧運會上得到過多塊金牌,而且還成功地舉辦過亞運會。
二十七歲的夏雨從七歲那年踏入美國的土地開始,生活全變了樣。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是她在國內福利院想都不敢想的。在福利院裏一個老師要伺候她們五十個孤兒;到了美國,除了有西班牙裔的女傭專職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之外,還有英文老師、鋼琴老師、舞蹈老師、禮儀老師對她進行單獨的培訓。麵對翻天覆地的改變,夏雨悄悄地告訴自己,一定要珍惜現在的生活。因為福利院的馬老師在她走之前曾叮囑過,要是她在美國表現不好就會被退回來。夏雨不想被退回去。
為了能馬上融入到這個富有的美式家庭,年幼的夏雨很快摸清了養父母的喜好。她很清楚他們喜歡她做什麼,不喜歡她做什麼。每當養父母的高級轎車經過華人區時,夏雨總會刻意地低下頭來,把視線纏在自己的腳尖上打上一個死結。她是怕,她怕她把目光放在豆漿、油條、燒餅這些中式食物的招牌上再也收不回來。在學校裏,白人小孩嘲笑過她的英文發音,也嘲笑她和所有亞洲人一樣是後腦勺平坦、五官不夠突出的扁臉。剛開始聽到這些她會哭,但擦幹眼淚之後她繼續和他們做朋友。那些會講中文的華裔小孩,她是從來不敢去和她們說話的。她知道,她的養父母希望她有白人的舉止和白人的生活方式。夏雨就像一個穿著華服的鐵絲娃娃,被充滿想象力的白人養父母隨意擺弄、隨意造型。這個鐵絲娃娃對任何事情都默默地承受了,除了喝糖熱水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