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說卷(1)(1 / 3)

紅塵

引子

北京的這條胡同,就建築而論,並沒有多少“京味兒”。要想看北京典型的四合院:高門樓、影壁牆、垂華門、五脊六獸、四梁八柱、磨磚對縫、飛簷滴水、曲徑回廊、門簪石鼓……趁早別上這兒來,一律沒有。這胡同不長,也不拐彎兒,一眼可以看到頭兒。兩旁是一式的排房,一樣的街門,一樣的院子,一樣的房子,灰磚、灰瓦,每個院子一溜兒五間北房。房前帶個簡易的廊子,以磚柱支著廊簷,簷下鋪磚,並有磚鋪甬路從各個房門通向院裏,再通向街門。胡同裏卻既沒鋪磚,也沒鋪瀝青,是一條土路,下雨時滿地泥濘。每院住兩家、三家不等,說是“大雜院”,又不太大,也不太雜。院牆極矮,裝兩扇木柵欄街門,不常關閉,門閂多被孩子們弄壞了,就敞著。有的門扇不知被誰卸去搭床了,也沒人管,不要門就是了。院子兩兩相對,每一排的東西兩院合用一個自來水龍頭,街坊之間的接觸便十分頻繁。再則,每排房的後牆又兼作後一排的前院牆,後窗戶實際上衝著人家的院子,誰家有點事兒,前後左右都能知道,保密程度極低。有時候,隔著牆就說上話兒了:“嘿,這兒夜班回來正睡覺呢,別吵了嘿!”“二嬸兒,我這兒正熗鍋呢,有蔥嗎?勞您駕扔過來一棵!”

這兒的街坊大都能和睦相處。原因很簡單:他們都是幾十年的老街坊,上輩子、上上輩子就住一條胡同,雖是雜姓,卻穿插著好多關係,她叫她“三奶奶”,他叫他“二爺”,甚至連小孩還分“姑姑”、“侄子”輩兒,也不知是怎麼排的。早先,這些住戶的職業以經商居多,有“勤行”的,便是開飯館、賣小吃之類。有“玉器行”的,賣珠寶古玩。有“菜行”的,擔挑、擺攤兒賣菜而已。解放以後,有的仍操舊業,有的改了行,但仍沿襲過去的稱呼不變,如“爆肚兒陳家”、“炸糕劉家”、“玉器趙家”、“花兒洪家”等等,以此代替了門牌號碼。他們原來都住在菜市口附近的一條胡同,挨著鬧市,各行各業做生意都方便。後來市政建設征用地皮,舊房拆遷,這些人家集體搬家,連根兒拔到了現在的地盤兒,給他們蓋了這片排房。好比一個小社會,整個兒挪了窩兒,社會關係並沒變,一切照舊。剛搬進新家,孩子們倒覺得新鮮,各家的房子都一樣,不留神就走錯了,難免嬉笑一場。後來各家按照各自的習慣和需要,把本來一樣的院子變得不一樣了。有的在院子裏種上幾棵草茉莉,開得火紅一片。有的在房簷前頭種上扁豆、絲瓜、葡萄,綠蔭遮住了小半個院子。有的則搭個雞窩,養幾隻下蛋的母雞,雖然街道上有時候聲稱“城市不準養雞”,來嚷嚷一陣,嚷過也就罷了。還有悠閑的人,在房前擺了大大小小的魚缸,養金魚、神仙魚,水兒清清,魚兒搖搖,倒也像神仙過的日子。

六十年代中期,胡同裏搬進來一家外來戶。這“外來戶”並非來自上海、南京、東西兩廣,而是北京人,從東城搬到南城來而已。因為不是集體搬遷的老街坊,在人們心目中就成了“外來戶”。這戶人家的到來,理所當然地引起老住戶們的注目,平添了很多茶餘飯後的談資,並且由此生出了一段故事。

其實,即使沒有外來戶搬來,這兒也有故事的,隻是彼此都知根知底,老年陳賬就覺得平淡了。自此之後,胡同裏便有了一些新鮮感。

故事便從這兒開始,時在公元一九六五年夏秋之交。

禮拜天是她出遊的日子。

瞧,她出來了,穿著花絲葛緊身旗袍,淡紫色的底子上撒滿了淺綠的碎花兒,袖口和旗袍的下擺外邊露出細白細白的胳膊腿兒。高高的領口連扣兩個紐襻兒,襯得那張粉臉像梨花兒似的。其實,她並沒搽粉,天生就這麼白,一頭青絲天然打著鬈兒,洗得幹幹淨淨,再抹上那麼一層梳頭油,烏亮烏亮的,散發著一股清香。眉毛精心地摘過,細細的,長長的,彎彎的,像兩道月牙兒。她年已三十五歲,妙齡已過,稱不上嬌豔了,臉上的肉皮兒也有些鬆弛,可身條兒保持得好,不像旁人家的媳婦那樣,生過幾個孩子就早早地發了福,一個賽一個地胖。何況她又十分會打扮自己,不是靠珍珠翡翠往身上堆砌,而是讓自己的美恰如其分地得到顯示。一件半舊旗袍,胸前綴一朵白蘭花,這在上海南京路也許平平無奇,可在北京的這條小胡同裏,就足夠豔冠群芳了。

她坐在三輪車的座兒上,布篷子遮住了早晨的陽光,一抹淡淡的陰影兒罩住她的上半身,有一種浮雲遮月的朦朧意韻。兩條細長的白腿,穿著長筒絲襪,月白色尖口兒布鞋,像曲藝演員愛穿的那種樣式,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另一隻蹺起來,擺成一個優美的X形。她不用吩咐,車夫就像識途老馬,輕車熟路地拉著她穿過胡同,到她想去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