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一個又黑又長的隧洞爬出來,哐當一聲停住了。車廂裏響起列車已經到達吉城,請要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的喇叭聲。旅客們紛紛起身從行李架上拿東西。顧林的腦子也像眼睛一樣撒進一片耀眼的晚霞,猛然一個激靈,條件反射似站起身,往車門走去。
一下站台,顧林立即掏出手機給朋友陸明打電話,走到出口時,他的手機裏才傳來一串好聽的電腦錄音: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這家夥,換了號子也沒給我說一聲,太不夠意思了。顧林在心裏罵了一句陸明,又翻找出他辦公室的號碼,打過去,通了。響過一陣,沒人接。顧林抬頭看了看天,他發現廣場上的霓虹燈已經亮了,又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五點半,單位裏早就下班了。看來今天是找不到陸明了,顧林想,他又給那另外幾個朋友打電話。不巧的是,那三個人似乎都不在吉城,他們一個說在北京學習,一個說在省城出差了,最後一個打了三次都沒人接電話,打第四次時關機了。他媽的,真是邪門了!顧林現在有些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沒在下車之前跟朋友們聯係好,要是知道他們不在或者無法聯係就不用下車了。
三年前,顧林來過一次吉城。他在這裏有幾個搞文學的朋友。這些人大都跟他一樣年輕,對文學有著虔誠的追求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想法,稿子寫得不錯,他曾經多次編發過他們的小說、散文和詩歌。就是應這些朋友們熱情邀請,顧林才來吉城的,痛痛快快地玩了半個月。那次,除了跟這些朋友們聚會,最重要的收獲是,他在這裏還碰到了一直失去聯係的老朋友陸明。顧林跟陸明在同一所大學裏上過學。當年顧林念的是中文係,陸明是生化學院,而且顧林比陸明還低兩級,兩個人本來是很難相識的,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喜歡文學。他們那所大學的中文係裏有一個在外麵很有影響的叫做山花的文學社,在顧林還沒進大學之前陸明就是那個文學社的社員,等顧林在大二那年加入文學社,陸明已經是山花的副社長兼主編了。據說他還是有十多年曆史的山花唯一一個由外係學生擔任的主編。因為這個文學社,顧林和陸明就認識了,之後又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實際上,顧林和陸明在學校裏相處的時間並不長,顧林認識陸明時他已經是大四畢業生,在忙於找工作,十天半月見不到他的影子。作為朋友,那個時候陸明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陸明是從農村裏出來的,他家裏窮,穿著比較寒酸,但是陸明好像從來就沒有自卑過,他在任何時候都對生活充滿了信心。還有就是,陸明雖然窮,但他長得很帥,高大英俊,國字臉,雙眼皮,唯一不足的是他的鼻梁上架一副搖搖欲墜的眼鏡,看上去有一點點的滑稽。陸明雖然是文學社副社長兼《山花》主編,卻從來不寫文學作品,他隻寫評論。大二時他就在《文藝報》和《當代文學評論》上發表文章。據陸明自己說,他在大二時家裏就窮得給他斷了經濟支援,他的學費、生活費等開支都是靠銀行貸款、獎學金、稿費和勤工儉學,自給自足。顧林現在都還記得陸明那時候有一個讓很多人都惡心的好習慣,每一次吃飯他都要把他碗裏的飯粒、菜屑,甚至油星子扒拉幹淨,他是絕不浪費哪怕一丁點糧食的。陸明最看不慣那些大手大腳鋪張浪費的作風。為此,他還和他們文學社的一個副主編打過一架,那是文學社裏的一次什麼活動聚餐,顧林也參加了,大家喝酒時,那個副主編揀菜時把那些半精半肥的肉挑起來一片一片地往桌下扔,扔到第三片時,陸明看不過去了,說了一句你不吃別人吃呀,暴殄天物是要遭雷劈的。那個副主編喝了一點酒,紅著眼睛說老子喜歡這樣,你怎麼著?大不了老子來買單,老子有錢,用不著舔油星子。他的話還沒說完,陸明一記勾拳就把他打趴下去了。陸明說我告訴你老子是窮,但能自食其力,你他媽的不就是你家裏的一條寄生蟲!
直到現在,顧林還對陸明充滿了感激,他認為是陸明給他奠定了他的人生道路。那年,顧林剛剛加入文學社,交了一個稿子,是一個中篇,文學社裏討論時,大家都不讚成發出來,理由是稿子不太成熟,而且篇幅太長,《山花》隻有48個頁碼,這一個就要占一多半版麵。最後陸明力排眾議,認為這個稿子寫法新穎,堅持發了出來。刊物出來後他還撰寫了個三千字的評論一並寄給外麵的文學雜誌,推薦這個作品。在陸明的推薦下,顧林的處女作終於在一家省級刊物正式發表。不僅在學校裏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也堅定了顧林的從事創作的決心。沒有陸明,就沒有他顧林的今天,他不可能有機會從事自己喜歡的文學編輯工作,最多就是在哪個小城鎮當個中學語文教師。後來,陸明畢業了。陸明一畢業,就像一滴水似的從顧林的視野裏蒸發了。顧林曾經努力地多方麵地打聽過,但是沒有找到一丁點關於陸明下落的消息。直到三年前,顧林應吉城朋友們的邀請來到這裏,在他根本沒有想到的情況下卻意外地碰到了陸明。那天的碰麵純粹隻是一個意外,中午的時候一個朋友在一家飯店裏請客,他們吃完了出來,正好在下樓梯的時候,顧林看見了從下麵走上來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就是陸明,幾年過去,陸明除了看上去憔悴了一些,其他的倒是一點也沒有改變,所以顧林根本無需懷疑他會不會認錯人就叫了一聲陸明。倒是陸明聽到叫聲後愣怔了一陣,他沒有立即就認出顧林來。
看得出來,陸明這些年來沒有弄文學了,他不認得顧林的那幾個朋友,朋友們也不認得陸明。晚上,顧林婉拒了朋友們的宴請,接受了陸明的邀請,到他租住的房子裏和陸明一起動手吃了一頓便飯。那天,他倆隻炒了一葷二素三個菜,卻喝掉了十多瓶啤酒。最後,顧林也沒有回賓館了,兩人一頭躺在陸明那間狹窄的房間裏的那張單人床上說了大半夜的話。
從和陸明的談話裏,顧林知道了陸明畢業後分回到他家鄉吉城一家大型化工廠當技術員。這家企業在顧林分來時在全國都是赫赫有名的,經濟效益極好,但在顧林進來後沒半年就改製了,像大多數國有企業一樣,一改製就江河日下,陷入困頓了。現在有時候連工資都發不出來,隻差要下崗了,陸明自嘲地給顧林說,我還是跟在學校時一樣的窮,你想不到吧?其實無需陸明解釋,顧林已經看出來了。陸明租住的是一棟七十年代留下來的舊房,不僅沒有幾個平米,而且牆壁上的石灰也脫落得差不多了,斑斑駁駁的。房內除了一單人張床、一張舊桌子、一個布衣櫃(好像還是他大學時用的那個),和桌子上放著的幾本書,其他什麼也沒有。顧林看了看那幾本書,全是考研的資料書和《瘋狂英語》。顧林問陸明是不是在考研,陸明說我不考研混不出去呀。他又苦笑了一下,考了三年了,還是沒戲。因為啤酒喝多了,顧林老是脹尿,要不停地去跑樓下的公共廁所,他們的談話斷斷斷續續的。顧林隻記得那晚陸明談得最多的就是錢,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窮光蛋,這跟兩個和尚談女人一樣,讓顧林感到是可以理解的,同時也是一個令雙方都很尷尬的話題。陸明說他想再去考一年研,考不上的話想去做生意,但又苦於沒有原始資本。
你反正還沒有結婚,又長得這麼帥,顧林跟陸明開玩笑說,去找一個富婆吧。
這倒不失一個快速積累資本的辦法,陸明笑笑地說,你手上有富婆給我介紹一個吧。
那夜他們的談話就到此打住了。第二天下午,顧林就回深圳了。之後兩個人一年半載電話聯係一次。顧林約陸明寫一點評論的稿件,想給他弄幾個稿費,陸明倒是答應了,但卻一直沒有寄過來。他在電話上解釋說幾年沒搞那玩意兒了,手生。
陸明之所以臨時決定下車,是他突然想起兩個月前陸明給他打了一次電話。當時陸明的心情相當沮喪,他說他出事了。是和一個女人。顧林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又不肯細說,隻說是相當的嚴重,在他們單位,甚至整個吉城都鬧得沸沸揚揚了。陸明的語氣很激動,但他的聲音卻很疲憊,顧林感覺到了他在盡力地掩飾他心裏的傷痛。最終陸明什麼也沒有說就掛了電話。顧林再把電話打過去,陸明的手機已經欠費了。顧林知道陸明的心裏一定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或者委屈。
顧林想,既然路過了這裏,得去看看陸明,不然就說不過去了。
顧林一個人走在吉城的大街上。這時候已經快到中央台新聞聯播時間了,但是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路上的街燈卻亮了起來,放射出橘紅色的光芒,有一些朦朧,也有一些曖昧。和三年前第一次來相比,顧林感覺吉城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火車站前的這條街道是吉城的主幹道,依舊破破舊舊的,樓房既沒有加高也沒有翻新,即使是街道上的樹木也好像沒見長高長大,還是那樣的瘦弱,一副病態。這些年來顧林一直在外麵跑,組稿或者開筆會,幾乎每個城市隻要半年不去就能感覺到巨大的變化,特別是他一直生活的深圳,每次出去一個星期再回來,都能感覺到明顯的不同。時間在吉城仿佛是被凝固了。唯一讓顧林能感覺到的變化是他從火車站出來,走了不到五百米遠的距離,發現了近十家性保健品商店,這些性保健店的燈箱都做得很大,很顯眼。三年前,顧林就是在這一段的一家賓館裏住了半個月,那時候這種店子一家也沒有,在顧林的感覺裏它們仿佛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顧林笑了笑,他想一下子弄出來這麼多的性保健店,是不是吉城的男人都陽痿了女人都性冷淡了。顧林曾聽吉城的朋友們說過,吉城是一座陰氣很重的城市,經常會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譬如不時地從河底裏冒出幾具童屍,公安部門卻從未查出個名堂來;譬如經常有出租車司機半夜裏載客去化工廠,送到了目的地,一看,車廂裏空空的,沒人。顧林自然是不太相信這些傳聞,特別是從他這些文人朋友口裏講出來的傳聞,更是要大打折扣。但顧林多少有些相信吉城是一座陰氣重的城市,他曾經專門查找過吉城的曆史文獻,吉城是通往大西南的門戶,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據文獻記載,張獻忠曾在這裏屠過城,一次就殺了十二萬人;雍正年間,這裏的苗民暴亂,清政府又屠了一次城,殺了八萬人;抗日戰爭時,國民黨兩萬多人死守吉城,三天裏戰死過半,日軍久攻不下,使用了芥子氣,造成軍民死亡近五萬人;解放戰爭時人民解放軍進軍大西南,又在這裏打了一仗,保守的估計雙方死亡均超過三萬人。吉城僅僅因為戰爭成為冤魂的就不下三十萬人,比它現在的居民人數還多一倍有餘。陰氣不重那才是怪事。顧林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用科學無法解釋通的,吉城的男人女人在一夜之間性欲像潮水一樣地退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找不到朋友們,顧林隻好自己安頓下來。他在街上的一個小飯館裏吃了晚飯,也不想到處轉了,回賓館洗漱後躺在床上看電視。這家賓館就是他三年前住的那家賓館,顧林還記得這間房子也是他三年前住過的那間,318,因為那次住了半個月,確切地說應該是十四個晚上,有一晚他是在陸明那裏睡的,所以印象特別深刻。跟前次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自己埋單,前次是那個寫小說的財政局的朋友簽單的。電視的效果很不好,每個台不是相當地模糊就是不斷地閃屏,顧林記得上次住這裏電視效果是很好的,畫麵很清晰,音質也好。是不是三年了電視機已經老化,顧林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電視機,發現這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台了,從外表上看,它的機殼還是新的,像剛購進來不久。他找來了服務員,服務員一邊調試一邊嘟噥著別的房間裏都好好的,調試一陣後,她表示無能這力,出門的時候還在嘟噥,下午都還好好的,真是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