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生的路上(1 / 2)

往生的路上,有許多人。

赴死的路上,也有許多人。

唯獨老洲千年孤寂,人跡罕至,雜草蘆蒿叢生。

公元2008年的一天,老洲一間新茅棚裏坐著許多血氣方剛的老人。他們都見過世麵,有些見過大世麵,從他們談吐和玩笑裏能聽出來。他們聲音高得嚇人。到了老洲這個地方,他們重又血氣方剛。人是很容易衝動的動物,很容易衰老,又很容易重生。新茅棚上的草鍘得整齊,一張粗板的大長條桌,黑黑的,上麵放著許多盞子。一隻柴火爐子上放著一隻煙熏黑茶壺。這種茅棚四麵透亮,四麵都進天光。你不要小看這樣的原始風格,這些設計都是花大價錢才辦到的。為了追求粗礪和原始,我們給設計師好好洗了腦。

再說這些來賓,他們的臉上,都是天光。他們山南海北的,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來了,談興正濃。他們都是很體麵很正經很主流的人,但今天集體腦癱了,吵鬧很久,在一起扯淡,比官大小比****大小,比誰家兒女有出息,比財富多少,比此生哪個比哪個更快活,比這一生幹的那個事的頻次,現在又如何式微如何英雄不提當年,許多人高興得直搖頭、大叫,有人拍桌子,有人笑得蹲下去,有人興奮得在原地打旋還插諢打科,全是他們的喉嚨在響。他們都原形畢露,重新回到了率性的童年、少年,回到了野地。他們是一幫熟悉得一塌糊塗的老友,老交,摸****玩伴。他們到一起來,就好像昨天剛分別,其實他們已經各自穿越了自己一生中最最遼闊的地帶。

我隻能在那裏默默地做他們的觀眾。

因為我父親韋敬坐在中間,他頭發梳得很整齊,像上海脫口秀明星周立波的頭發,但不像他的機智和江湖。他身上永遠像是剛洗過澡的樣子,不染一點塵埃,老洲這裏似乎很適合他。休閑麻布西裝,平底塑膠鞋。他一隻手放在板桌上,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茶。

隻有他沒瘋狂起來,也許因為我,他兒子在場。

棚外忽然大雨,一陣聲音,大雨就來了。

雨下得像炒蠶豆,都聽不見新聞聯播了。在他們坐席旁邊有一隻電視機。棚上麵有天線,還有風力發電扇葉……

老洲的風雨我太熟悉了。整個老洲瞬間被密密麻麻的雨線變成了白洲。

乖乖,這雨多大啦!他們的話題開始漂移,有人慨歎。

那雨點猛勁地砸進洲地泥地裏,地下都是水花,泥花,濕氣,大家也被一陣一陣的細霧弄得頭上身上都有許多白點。遠處的長江,更是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這種感覺好極了,他們一群老人好像在另一個世界穿梭,待在不曉得是此生還是來生的一個世界裏。

乖乖,這雨多大啊!今天走不了了,一輩子兩輩子十輩子也走不了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飛機頭,這個家夥像狼一樣瘦碩,頭發灰白但眼睛發亮,十分興奮,他像凶猛的動物一樣整天掠食,估計他一生都側著頭睡覺,一生都頭發衝天,他的正麵頭發像西部牛仔帽一樣翹起來,那頭發不是一天兩天睡出來的。

就是他,剛才大聊自己作為某家銀行的高端客戶經常被邀請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打高爾夫,坐遊艇,鑒賞完紅酒就鑒賞美女。那話頭引得大家一陣激動。有人臭他,說,就你,你也會鑒賞?某前高等法院院長譏笑他說,我估計他不會,他隻會搞,不會鑒賞。飛機頭說,哈哈,我隻會搞,那你呢?院長說,我是不能亂搞的,我有職務,但我曉得你,你這家夥隻會充饑,記得不,有一年我倆一起上高中,你在路上拉了一泡屎,在人家麥地裏,我一看全是豆子,紅豆子花豆子麻雀蛋豆子,你媽媽裹的粽子全部被你拉出來了,哈哈。

這個很有情調很優雅的飛機頭被大家集體裁決為狼吞虎咽的亂搞者。老友間知根知底,他一輩子狼性未改,現在還很凶猛,他到這個世界掠食已功成名就,前後有3個老婆6個兒子,一個副廳級身份,還有不知多少的海外存款,但他現在也願意到這裏來入夥,不想離開故土生活在別人的國家。

那時,某前副省長說話了,一字一頓批評眾人道:搞,是對女性的不尊重,我們這裏有一個人,他一生,非常尊重女性。

大家問誰,他說,還要問啊?韋敬啊,韋敬風雅一生,……韋兄,後來你就一直沒結婚?

就是在這句話落音時,大雨驟然而至。

乖乖,雨真大!走不了我們就在這裏過一生吧,在哪裏不都浪擲餘生啊哈哈哈哈?

許多老人喊叫起來,飛機頭喊得最響。雨下得越來越起勁,雨腳越來越讓人心裏斬勁。世界已經叛變,變成了雨世界。剛才還是風和雲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