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猜測，是不是上麵的壓力讓他愁眉不展？他隻是輕輕搖著頭說：“不是。”
他還是會問她有沒有空，約她出去，開著他的車漫無目的地逛著，有時會到他們的〇六一一號房間休息。郭素素越來越感覺到，他抱著她的樣子，像一個即將溺斃在大海裏的人，而他正抓住唯一的浮木。
“你有心事，很沉重的心事。”她抱著他的頭，像安撫嬰兒般輕輕拍著。
“對。”
“不能告訴我嗎？”她輕聲問。
“我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告訴你，不過是增加你的壓力。”他說。
她苦笑了一下。她了解他，他的個性正是如此，盡管臉上寫著絕望，卻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任何人的心情。他還是一座穩重的山，隻是這座山裏流動著滾滾熔岩，不知道何時要爆發。
“你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實感覺到的快樂。”那個晚上，要離開〇六一一號房時，當她走到門口，他忽然衝上前去抱住她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記得。”
走出房間，郭素素也走進了濃濃的夜色裏。為了安全起見，她不要李雲僧再送她回家。回到現實裏的感覺很虛渺，這時候，她的電話響了。
“你認識李雲僧吧？”那個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
“請問你是……”
那頭並沒有等郭素素問完問題，“我想約你見麵。”她說話的語氣很堅決，就算天塌下來，也不容任何人否定。“你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隻想見一見你。”
“我……”所有的話哽在郭素素的喉嚨裏，一句也說不出來。
“你現在不用承認什麼或否認什麼，答應我，讓我見一見你。我不會傷害你。好嗎？”那一頭的聲音更強硬了：“我有很多理由要見你。不要讓他知道。”
不用猜測，郭素素已經很明白她是誰了。
3
這是一家醫院地下室附設的咖啡廳。
陽光很好，可是她的心情像蒙上了烏雲般。走進醫院大門，她的身子打了個冷顫。
這家醫院大概是這波不景氣中最有人氣的地方，一樓的繳費處大排長龍，醫護人員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郭素素的腳步比重症患者還沉重。
惠敏已經在最裏頭靠窗的座位等待了，一抬頭，看見一個穿著上班族套裝的嬌小女子，用怯生生的表情打量著四周，就知道是她了。她對眼前這個穿著黑色套裝的女人覺得有點熟悉，應該是幫他整理照片時，曾經看過這張臉吧。她記得李雲僧剛調到分公司時，曾帶回來一張他與分公司員工的旅遊合照，就有這麼一張秀氣甜美的臉出現在裏頭。
惠敏示意她坐下。兩人靜靜對看了一會兒，惠敏擠出了一個微笑，郭素素不自覺地低下頭。
郭素素眼前的這個女人，手長腳長，卻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因為瘦，更顯得顴骨高聳，手腕上留著一根用細繃帶固定的軟針，顯然必須長時間注射某種藥物。她把頭發全部剪掉了，隻在頭上戴著一頂薄薄的灰色呢帽，臉上也幾乎沒有血色，在雙唇隨意抹上的玫瑰色口紅，顯得非常突兀。
“我應該不必介紹我是誰，對不對？”
“我知道。我看過你。”郭素素低聲說。
“喔？”惠敏說：“現在，讓你看到我最狼狽的樣子，真不好意思。他告訴你了嗎？”
惠敏努力維持著客氣的態度，反而使郭素素異常不安。
“我不知道你生病了……”郭素素囁嚅地說道。
郭素素終於有點明白，李雲僧這些日子如此疲憊而沉默的原因。他不曾對任何人說起家裏的事情。原來，他企圖像一堵牆，擋住背後所有的滔滔洪水，讓自己承擔所有壓力，不告訴她，他到底碰到了什麼樣的困難。
“嗯，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狀況不太好。”她說。“一個星期前，動完手術後，醫生還曾為我開了病危通知單——我怕……我的日子可能很有限了。我想問你，你對他是真心的嗎？”
郭素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隻要真心就足夠了嗎？就算兩個人都是真心的，也隻能在十五公分的距離中看到彼此。在現實世界的道路上，橫梗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障礙物，多到沒有辦法讓人看清對方的表情。
“我不是來拷問你的，你跟他交往到什麼狀況？我想，我都猜得到，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不想說太多客套話，隻是想告訴你，我的日子沒剩太多了。所以，這一段日子，你可不可以暫時退出他的世界，把他還給我？”
“……以後，如果我怎麼樣了，你有的是時間可以和他在一起。那個時候，我看不到，就不關我的事了。你隻要稍稍忍耐一段時間，也許不會很長。”
郭素素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還有我想知道，也想問你，他，在你麵前，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紀惠敏仿佛在獨白：
“是個浪漫有趣的男人嗎？請你誠實回答我……”
郭素素點點頭。
“我不知道你跟他認識多久，我想，不是很久。而我跟他在一起，應該有十六、七年了。在我眼裏，他是個不浪漫也不有趣的男人……他是個很負責任的男人，卻也是個粗心的老公，你跟他在一起，不要期待他會太照顧你的心情。我可以告訴你，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不會跟他在一起這麼久。隻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路可以走。”
“我怕我以後能夠見你的次數不會太多。你跟他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吧？你一定會看他每天很體麵地上班，處理公事都很細心。不過，如果你是他太太，就會知道，他在日常生活中有多麼沒耐性，連喝過的杯子都懶得洗，永遠把工作放在家人前麵，公司一通電話，就會讓他忘掉所有跟我們約好的事情。就算我們一家人在度假，他也想馬上回到工作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