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灰魚》的寫作
某年清明節,一個女人的電話從火車站打來。這個女人如花似玉,懷了情人的孩子,計劃瞞著丈夫和情人把孩子拿掉,說我要在天津呆幾天流個產,你這裏最安全。我說你應該提前告訴我,至少讓我跟家裏的女人通個氣。她說我也是沒準備才懷上的。我說你想好了一定要打掉嗎。她說你住在哪裏,我給你帶了活鯛魚,它們就快死掉啦。成年之後,對於童年友伴我從來都努力經受住各種友情大考驗,提供一個舒適又溫暖的醫院,並且保守秘密。況且,保守別人的秘密正是我的嗜好。
放下電話,我立刻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誡》中,一個女人懷了情人的孩子,而她的丈夫正生命危在旦夕。她進退兩難,麵臨著一個異常艱難的困境。如果丈夫死了,她就計劃生下情人的孩子。如果丈夫活著,她就需要打掉情人的孩子。現實中沒有發生那樣的戲碼,她不但順利流產,還在我的帶領下美餐幾頓並參觀了幾個紀念館,臨走時她說,我都忘了把這次懷孕又流產的故事講給你聽,你怎麼也沒問我,你不是在寫小說嗎?女人怎麼割開肚皮的你知道嗎?我說我的故事都是看來的不是聽來的,你隻要表演自己就可以了。這才是小說的原始故事,為了證明這個變了樣子的故事存在過,姑且放到後記。
故鄉仍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從童年時代開始,海洋、黑鯛魚和夜夢就與我關係密切,這是我多年之後才發現的,這也是《灰魚》情感力量的來源。我的故事是虛構的,但海洋的部分是真實的,故鄉的碼頭充滿了銀亮的魚,水中海葵盛開。如果你想要虛構你自己,必須先虛構一個時空。夢憶過往,那些記憶越來越疏遠卻又如同我的前生。夢中,我的軀體沾滿了魚鱗,漁民的呼喊丁當作響。潮起潮落,時間是神奇機器,時間是小小發明家,時間的榮光照耀你我,虛構的成分變得愈加真實,真實的部分反而幻化得模糊不清,真實嵌入虛構,時間模糊了兩者的界限。記憶是時間觀念。過往沒有起點,未來沒有終點。我又聽見了魚兒遊動的聲音,記憶如染,尚留一絲餘溫。時間能夠永垂不朽,亦會被征服。我懷疑過去的時光能否真正地被銘記,曆史能否真正地形成,所有緬想、嗟歎和傷懷不過是虛構,不過是不得不存在的個人生命史的替代物。
回憶太複雜,多麼貪婪,還是幻想簡單些。小說的前半部分是回憶形式,直接訴說了一次被謊言破壞的生育。後半部分是夢遊形式,間接訴說了一個現實拆除理想的過程,積極地創造理想又如何自動脫落,不會再生。在這個訴說過程中,試圖解答到底什麼樣的力量主宰我們瑣屑的日常生活,什麼東西主宰你我的沮喪、猶豫、忍耐和徒勞種種,什麼東西讓我們成為追逐歡愛、崇拜和物質的犧牲品,人們為什麼努力地去覺察自身的痛苦、哀傷和憤怒。小說前後兩個部分有十年的跨度,這個跨度是為了驗證一段不算短的時光過後,一些根植內心的悔過、責備和負疚是否愈來愈模糊不清,還是最終縮短了人們之間的距離並久遠留存。少年世界轉換為成人世界,主人公也由早熟的男孩變成了無知的大人。十年生涯,兩個世界,歲月已久,幻化不真,唯世間情愛未變,他仍激昂地去崇拜,狂熱地去幻想。不過小說中這段十年的時光已經被拉長、壓扁,失去了時間的芬馥,流程的真正質感。
一本叫做《童話世界與童心世界》的書寫到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西方風俗:“如果一個人不能決定往哪個方向走,就向空中吹一根羽毛,然後跟著它。”若問我為何寫作,某一根羽毛就是所有動源。在寫作的過程中充滿了焦慮,這種焦慮來自於該怎樣審視我們周圍喜憂交叉行進的世界,人人熟稔各色世俗悲喜劇,亦深陷其中。生命的精神氛圍來自何處?拘謹生活的又為何物?M·海德格爾寫道:“如果我們想排除憂傷,歡樂何以會傳透我們周身?在我們失望的地方,痛苦給予其治愈之力。”寫作是一種自我犧牲,身體隨之腐敗,仿佛正聊度漫長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