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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時光留下的遺產,散發著帶有黴味的氣體。最初的記憶,總帶有一點永恒的性質。
某個春天的早晨,淡紫色的花又開始往櫻桃樹上長了,有些脆弱的花苞正從樹上落下來。躺在潮濕的被窩裏,驀然開始懷念一個女人,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我的懷念深切又激動。時光已被粉碎成了很多碎屑,一時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好在任何一種形式的懷念都是不褪色且永葆新鮮的。
我多麼愛我的姑姑劉紅線,樸素而純潔,柔順而豔麗,她是我最重要的一位親人,雖然有時對我不夠疼愛,但我相信她永遠不會將我忘記。
劉紅線長成一個二十六歲的瘦白老姑娘時,我已經十六歲了。她的鼻子細長又狹窄,從這一點明顯可以看出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此時,她妙齡已過,眼神迷醉,但手腕細嫩,身體窸窣作響,仍令人豔羨渴望。
風和日麗,陽光燦爛。一堵糊滿灰泥的牆後,她正叉腳在竹席前麵用竹竿晾曬幹蝦,為了保持蝦身幹燥一致,每日搗翻兩次,幹蝦茫茫一片幾乎望不見首尾。如果想要站靠近一些,她會讓我滾遠點不要妄想帶走一隻蝦。可見她根本不想當這個姑姑。我立刻給她一個腳踢,踩翻幾隻幹蝦,撒腿跑出水產廠大門。她對我破口大罵,轟轟烈烈的呼號充滿了愛撫和責備。
縣城南邊有山,北邊臨海,海風可以直接吹到大街上。一條路環繞著縣城,好季節的天氣,陽光充足氣候溫和,雲彩浮遊在天上。很多居民把帶肉的蟹殼蝦皮扔在家門口,這些都是患了痛風的病人,每天依靠煎熬尹真人配製的麻杏薏甘湯緩解疼痛。
從海港碼頭裏伸出一條土路,內窄外寬,叫尖刀巷。先經過劉地方家再經過劉紅線家,上麵煙塵飛騰布滿了自行車轍跡,很多前輩們在捕魚木船上漂來漂去,或者在岸上製作幹魚、幹蝦,晾曬海蜇皮。其實我對家族人物的曆史知之甚少,我和劉地方生活在一起,劉紅線和她媽生活在一起。水產廠的拖拉機經過尖刀巷,車鬥裏麵盛滿了魚蝦蟹,滾下來的海蜇來不及融化就被踩碾得稀巴爛,我躺在床上都能聞到一股鹹腥的味道。
劉紅線手藝好,曾獲得幹蝦製作能手的桂冠,先將煮蝦鍋裏的海水燒開,蝦扔進之後以蝦殼離肉發白為準,撈出來沒有一隻掉頭落尾的,再鋪到竹席上晾曬幾天即可。那時候,林衝芒、孫報喜和曹查理都很有眼光,他們慕戀劉紅線,願意輪流為她提供無償勞動,幫忙向煮蝦鍋裏注水,用竹刀切開海蜇傘體,往瓷缸裏麵溶解明礬、添加食鹽、醃漬海蜇皮,私下一起討論如何討得劉紅線的歡心。
林衝芒喜歡民用槍械,愛好射獵,打兔打鳥,他長著一個光下巴和一雙大眼睛,身上慣有雪花膏的清香。他擁有一把連珠火槍、一把長柄氣槍和一套美式軍裝,其中氣槍帶著槍套,射出的槍彈擊中過他人的屁股。他用嘴巴堵住槍口向裏吹氣,檢驗活塞筒和皮碗結合得是否緊密,眯眼看表尺與準星,“嘩”一聲拉開活塞筒讓大家欣賞活塞噴口的精度。遺憾的是他麵相不好,左臉中過彈,眼睛和嘴巴之間有一條腫形疤痕。
孫報喜有一個花白的寸頭,聲音清脆,正努力人如其名,每天給大家帶來遠方的好消息。作為一位穿綠坎肩的信差,他每天收寄郵件,胯下騎著掛信袋的自行車按時出現在各處。這個信差並沒有把信件送到收件人手中,他將汽車改裝廠女工的信件送到工會辦公室,將仰花中學的信件放到傳達室門口的黃色紙箱裏,將劉紅線的信件送給劉地方。郵差可以讓一封信走遍世界進行環球旅行,也可以讓一封信怎麼也交不到收件人手裏。
曹查理長著芋頭腦袋,瘦黃,患有軟骨病,經過縣醫院數年的診治仍未痊愈,蹣跚走路。他是個錄像帶收藏家,書架排滿了數量驚人的藏品,分類科學,整理得井井有條,它們分別產自歐美、日本、韓國和港台,大家可以去觀看、租借和複製。由於崇拜香港巨星曹查理,大家也叫他曹查理,自從得此帶有青春啟蒙導師性質的封號,他就常常邀請尋求刺激且思想意識脆弱的同好審驗具有特殊教育意義的電影,消除神秘,掃蕩愚昧。
他們見到我會問劉紅線哪裏去了。我說,劉紅線洗完屁股在床上睡覺,你們可以去找她。孫報喜說,青林子你太不老實了,她會一直在睡覺嗎?我說,劉紅線前一天晚上服了安眠藥還未醒來,她是個睡不著覺的病人,要吃了安眠藥才能睡覺,你們不知道麼?
這幾個追求者有些羞澀不肯輕易表白,他們旗鼓相當敬業樂群亦敵亦友,將目光直插進劉紅線的胸口。真摯的內心卻總是受到劉紅線的蔑視,她從他們身旁走過時眼睛盯著前方,不忘記警戒他們,防止某個男人從背後襲擊摟腰親臉摸頭發,或者在屁股上擰一把。她說孫報喜眉宇軒昂,但臉上長著一群麻點像啐了一臉口水;曹查理隨便哪個人半死不活地打出一拳,就會像個活死人立刻倒斃在地;林衝芒不過是個一臉凶相的膽小鬼,被人用石頭砸破了腦袋,捂住腦袋趴在地上哭泣個不停,誰看到他那個膽小如鼠的樣子都會很生氣。這些窩囊男人比她的哥哥劉地方差得實在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