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夢,一個種植在我幼小心靈裏的夢,她伴著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到今天,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
童年的記憶種植在荒蕪的田埂上,來不及品味就已經消失。
少年最溫馨的記憶就是晚上和夥伴們一起躺在生產隊的麥場裏看麥子:把自己平放在麥場上,仰臉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陣輕風吹來,讓人忘掉白天的一切煩惱。更有意思的是後半夜在大夥伴的帶領下去偷鄰村的黃瓜。當一群人享受著戰利品,說著剛才在玉米地裏爬行的情景,那種笑是舒心的。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我是因為我四叔的緣故沒能去考高中才流落到農村跟在大人身後幹活的。那種記憶是刻骨銘心的:我家是貧農,叔父卻因為冤案被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於是上訪便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我為此曾和當時駐我們生產隊的一個姓戴的幹部吵了起來(他穿著軍裝,是當時縣武裝部的第四副政委,在當時的農村,就是在住隊幹部中他也是最牛的)。他聲稱我替“四類分子”翻案,要召開批鬥會批判我。我頂撞說他才是替“四類分子”翻案,隻要他批判我,我就當眾揭發他,嚇得他讓同他一塊兒駐隊的一個年輕人找我談話,並最終套出了我所說的他的過錯。他認錯後要我當生產隊的民兵排長,最終因為我年齡太小作罷。後來,我在表姐的幫助下去鞏縣木工廠當學徒工。就在那一年,高考製度恢複了。我和我的幾個好友參加了考試,並且都超過了錄取分數線。然而,第一年還要看政治鑒定,最終還是因我四叔的緣故,王廣德、劉長西和我都沒有被錄取。直到第二年高考不再看政治鑒定,我們才走進大學校門。
(二)
身處那時的現實之中,即便是一個旁觀者,其感受也是刻骨銘心的,更何況一顆天真的童心要去麵對。我在上小學的時候,曾經在“貧宣隊”的帶領下去參加一個批判“四類分子”的批鬥會。那一夜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人們把兩隻尾巴綁在一起的貓掛在被批鬥者的脖子上。批鬥會成了我童年、少年心中最深刻的記憶——雖然我家是貧農,任何時候我都敢挺起腰杆說話,甚至於連縣裏來的駐隊幹部也敢頂撞,但每天看到那些“四類分子”子弟整天小心翼翼的樣子,心中就充滿著困惑:這到底是為什麼?他們有的還是我的好朋友。
這本書的第一部彙集了我對那個時代最深刻的記憶——因為是“四類分子”子弟,他們被稱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時時受到人們的“關注”,我的一位富農子弟朋友就因為在修大寨田工地上的學習專欄上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北風呼嘯雪花飄,社員赤臂幹勁高”兩句而受到批判,還是那個戴副政委,他說這是歪曲革命群眾,下著雪還要光著背幹活。可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啊。
那時大人們傳說有個地主家庭,因為父母常被批鬥,兄弟八個人都未找下媳婦,最後老大竟殺死了大隊支書一家。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我以這個故事為原型,把我在那個時代所觀察到的人們彙集到這樣一個家庭裏,我想記錄下那個時代所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做的效果如何。
當第一部書稿完成以後,我的心處在一個時代旋流過後的痛苦之中:他們真的就是這樣一群人,在新的時代到來之後,他們該怎樣活著?我看到過一些“地主分子”在結束了被壓抑的生活後的狂態,也看到大部分人仍然小心翼翼地生活,於是我創作了書的第二部。
第三部書稿創作完成時,正是上個世紀末,“四類分子”的印記在時間的流逝中已經被徹底抹去,我把自己眼前所發生的現實寫進了書中。我試圖通過這三部書來表現我在幼小的年齡裏所看到的時代和我正在目睹的這個時代的流變過程,我不知道我的願望和效果相差多遠。然而麵對這樣的社會現實,我周圍的一些人常常向我發出詰問,我隻能將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引用在這裏:“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可見,讀一書者同,議一書者異。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