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黑了。
酒泉郡花城湖駐地,李陵在他的中軍帳裏興奮而焦急地踱著步,不時駐足凝神,側耳靜聽。大帳外麵,夜風一次次或疾或緩地掠過湖邊的蘆葦,發出沙沙的響聲。隨著風聲飄進大帳的還有花城湖湖水那特有的、甜甜的、夾雜一絲青草味的清香,李陵深深地、滿滿地吸了一口熟悉的清香,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心閑氣定,焦急而躁動不安的心完全沉靜下來了。他覺得自己的心平靜得就如同在九月秋陽下靜臥的花城湖湖水。呼吸著花城湖特有的空氣,李陵想起了爺爺李廣,爺爺總是讓他學習水、感悟水,從中去參透學藝帶兵的真諦。
李陵記得在他未成年時,爺爺李廣經常督察他的騎射。少年時的李陵騎馬射箭已經非常出色,幾乎箭無虛發,在京都人人皆知李廣之孫李陵之名,盛傳他秉承家族嫡傳,擅長騎射,將來一定會是大漢的虎將,列土封候肯定不在話下。李陵和好朋友霍光、上官桀除了在霍家私塾裏習文讀書之外,其餘的時間都消耗在李家校場上。相比較而言,李陵更喜歡在校場上射箭搏殺,在這一點上,他和自己的兩個好朋友恰恰相反。
一次李廣檢閱他的騎射課程,李陵英姿勃發,握弓搭箭,連發十箭,全部穩穩當當準確無誤地射進了紅色的靶心,全場一片喝彩聲。李陵盡管盡量克製著,仍然掩飾不住流溢在臉上的得意之色,他等待著爺爺對他的褒揚和嘉獎,但李廣的神情淡淡的。李陵正疑惑之時,李廣突然抬手一指藍天,說:“射這隻鳥的頭部。”李陵連忙抬頭,一隻大鳥正展翅在天上飛翔,他毫不遲疑地朝右後方側身,瞄準鳥的眼睛射出了自認為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一箭。他知道射鳥的眼睛難度最大,如果本領不過硬,不但射不中眼睛,甚至還有很大的可能會空中脫靶,受驚的鳥也會拚力飛到盡可能高的高空,射手將永遠失去這次射擊的機會。在他射擊的同時,李廣也對著天空發了一箭。那隻鳥的身體一震,像一塊石頭一樣從高空中栽下來,跌在校場邊幾十步遠的草地上。霍光、上官桀和其他人連忙跑過去撿起大鳥,大鳥的眼睛上有兩支箭,原來是李陵和李廣的箭同時射中了鳥的眼睛。眾人一愣,突然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霍光和上官桀髙興得緊緊抱住李陵搖著晃著,笑著鬧著。李陵輕輕地咬著嘴唇,看著李廣,李廣沒有理會眾人的情緒和李陵自得期待的目光,徑直走過來接過大鳥,仔細査看了一下,就指著兩支箭,說:“陵兒過來!你看看哪支箭是你的?”李陵走過去一看,臉一下子唰地紅了,他低頭對李廣說孫兒知道了!”原來,雖然兩支箭都射在了眼睛上,但李廣的箭從兩隻眼睛呈直線穿過,李陵的箭從右眼射入之後,由於受李廣之箭的阻擋,向左上方稍微偏斜了一點,這說明李陵的箭速比李廣慢了一拍。李廣對李陵說兩敵對陣,貴在神速。射箭一定要做到準、狠、疾,這疾就是眼疾、手快,要做到心、眼、手合而為一,心到即要眼到、手到,心念動時,箭已離弦,隻有這樣才能麵對強敵而永遠先發製人,立於不敗之地。你之所以箭頭有一點斜,沒有從兩隻眼睛直穿而過,是因為你的箭頭受到了我的箭身的阻力;我的箭之所以能夠阻擋你的箭,是因為你心動時箭出弦的速度比我慢了一瞬,就這一瞬,在戰場上也許就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所在。想要為我大漢掃平匈奴,要永保我李家在邊關的英名,讓匈奴人永遠聽見我李氏之名就聞風喪膽,孩子,還得好好下功夫啊!”
眾人散盡後,李廣拉李陵坐在身邊,親切地說:“陵兒,我們經常說心靜如水,那麼怎樣才能做到心靜如水呢?你的騎馬射箭確實堪稱上乘,但是據我觀察,你射箭時總是存有欲博得他人讚歎之心,射完後又總是麵露自滿自得之色。這不僅是騎射,也是帶兵打仗的大忌。打仗時既不能有膽怯之意,也不能有輕敵驕人之心,隻有這樣,才能心靜如水,容納萬象而不形於色。心思既要如同靈活的小鹿,又要縝密得像漁人的細網。你呀,還是多去城東的未央湖走走,好好看一看,用心感受水性,領悟心靜如水的道理。”
李陵從此更加勤奮,並且遵從爺爺教導,經常去未央湖,久而久之,未央湖成了除過校場之外他最喜歡的流連之所。李陵也慢慢領悟到了爺爺李廣讓他到湖邊感受水性的良苦用心:的確,一個人擁有靜水一樣的心境,就可以和未央湖水一樣對任何變化都波瀾不驚,泰然處之,得意時不忘形,落魄時不自棄。李陵慢慢地達到了爺爺說的“心思既要如同靈活的小鹿,又要縝密得好像漁人的細網”的境界。他的騎射之術爐火純青,從而得到漢武帝的賞識,被封騎都尉,年僅二十就率領五千軍卒常年駐守酒泉郡。
李陵選擇花城湖作為駐地,一則是因為這湖水總讓他想起長安城東的未央湖和爺爺的教誨,可以讓他的心在紛雜的世俗中由於湖水的浸潤變得平靜而睿智,一則是在這地方駐軍,背山靠水,宜攻宜守,而且花城湖一帶水草豐美,地勢開闊,地形複雜,確實是駐軍的理想之地。
想起往事,想起爺爺,再想想這一湖水,李陵的心完全平靜了。他用細碎的牙咬了咬嘴唇,輕輕籲了一口氣。他的臉上甚至有一絲恬然的笑意。
“報!”一聲響亮而悠長的報告打斷了李陵的思緒,他收斂心神,看見親兵已經大踏步跨進大帳,單膝跪地,對李陵說:“報告騎都尉大人,據探馬報告,我軍的餌軍已經吸引匈奴軍進行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