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把我對於《詩經》的概念說了一個大概,現在要談到《詩經》具體的研究了。研究《詩經》大約不外下麵這兩條路:
第一,訓詁 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學的方法,來做一種新的訓詁工夫,對於《詩經》的文字和文法上都重新下注解。
第二,解題 大膽地推翻二千年來積下來的附會的見解;完全用社會學的,曆史的,文學的眼光重新給每一首詩下個解釋。
所以我們研究《詩經》,關於一句一字,都要用小心的科學的方法去研究;關於一首詩的用意,要大膽地推翻前人的附會,自己有一種新的見解。
現在讓我先講了方法,再來講到訓詁罷。
清朝的學者最注意訓詁,如戴震、胡承珙、陳奐、馬瑞辰等等,凡他們關於《詩經》的訓詁著作,我們都應該看的。戴震有兩個高足弟子,一是金壇段玉裁,一是高郵王念孫及其子引之,都有很重要的著作,可為我們參考的。如段注《說文解字》,念孫所作《讀書雜誌》《廣雅疏證》等;尤其是引之所作的《經義述聞》《經傳釋詞》,對於《詩經》更有很深的見解,方法亦比較要算周密得多。
前人研究《詩經》都不講文法,說來說去,終得不著一個切實而明了的解釋,並且越講越把本義攪昏昧了。清代的學者,對於文法就曉得用比較歸納的方法來研究。
如“終風且暴”,前人注是——終風,終日風也。但清代王念孫父子把“終風且暴”來比較“終溫且惠”“終窶且貧”,就可知“終”字應當作“既”字解。有了這一個方法,自然我們無論碰到何種困難地方,隻要把它歸納比較起來,就一目了然了。
《詩經》中常用的“言”字是很難解的。漢人解作“我”字,自是不通的。王念孫父子知道“言”字是語詞,卻也說不出他的文法作用來。我也曾應用這個比較歸納的方法,把《詩經》中含有“言”字的句子抄集起來,便知“言”字究竟是如何的用法了。
我們試看: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
駕言出遊。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這些例裏,“言”字皆用在兩個動詞之間。“受而藏之”“駕而出遊”,……豈不很明白清楚?(看我的《詩三百篇言字解》,十三版《胡適文存》頁三三五—三四○。)
蘇東坡有一首“日日出東門”詩,上文說“步尋東城遊”,下文又說“駕言寫我憂”。他錯看了《詩經》“駕言出遊,以寫我憂”的“駕言”二字,以為“駕”隻是一種語助詞。所以章子厚笑他說:“前步而後駕,何其上下紛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