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守望
蔡桂林
姑姑是在縣城的女子中學讀初二時愛上那位高大英俊的體育老師的。那時的她,不僅是人們公認的“校花”,而且還是一位出名的才女,當她把張愛玲《心願》裏的一段話恰到好處地引用在文章中,並發表在校刊上時,沒有人懷疑她日後會成為蘇南文壇雅苑裏的名媛,可是事情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發展。初二之後姑姑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令許多以前教過她的老師唏噓不已。這緣自她過早地墜入愛河。她被她的體育老師的學識、灑脫、練達所深深吸引,為他的一舉手一投足而癡迷。其他所有的課程她都不再感興趣了,她就願上一門課:體育。
初三上半學期,姑姑再也經不住暗戀的痛苦折磨,親手把兒女私情由“幕後”搬到“前台”,她尺素傳情,主動射出了丘比特之箭:“月色溶溶夜,花蔭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體育老師接到這樣一封來信,其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這完全可以從他迫不及待地從門縫裏塞進姑姑寢室的回書中看得出來:“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從此,他們心心相許,私定了終身。遠在鄉間的我的小腳奶奶是無從知道這一切的。她按老黃曆把她美貌的女兒早早地許給了方圓百裏有名的徐財主的二公子。二公子當然是喜出望外的。他見多了十裏洋場的惡紅俗翠,但這位從頭到腳如水洗過了一般的清純的鄉妹,使他望之仰歎:“此人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逢?”
這是他寫給姑姑的一封信中的話。奶奶不知道歲月再不是她成婚時的清末,而早已是追求自由的時代。當她把徐家用上海彙豐銀行裏的銀票買來的厚重聘禮堆放到姑姑麵前,等著姑姑歡天喜地的應諾時,招來的卻是姑姑至死不從的斷然拒絕:“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把這些彩禮退了!”
奶奶當時就懵了。她壓根兒沒想到這樁村裏村外多少人羨慕不已的美滿姻緣,會被一向知書達理、逆來順受的丫頭一口回絕。奶奶急急挪動她那雙小腳,撲向姑姑住的西廂房,高高地舉起了捶衣搗蒜的大手。是姑姑的弟弟、後來成為我爸爸的家中男兒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才使姑姑免遭一頓暴打。
當奶奶進一步知道了姑姑背後還有個體育老師時,更是氣得差一點沒有昏過去。生性暴戾的奶奶,豈容得姑姑擅做主張。“死鬼丫頭,你敗壞蔡家門風!你也不問問,蔡家祖宗八代有哪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都是書害的你!讀幾天書,識幾簍字就要作怪了?妄想!死了你那條心!”
接下來奶奶像如今許多描寫二三十年代民間生活的小說、電影一樣,“當”的一聲,用一把清朝乾隆年間鑄造的大銅鎖把姑姑鎖在了西廂房,三寸多長的鑰匙別在自己肥大的褲腰帶上,誰也不給,任姑姑怎樣呼天搶地地求情告饒,就是不打開那冰冷的銅疙瘩。
日落西廂,月沉西廂,姑姑隻得隔著窗欞望著大運河水無聲流去,手抵著牙根兒慢慢地想。
奶奶的算計是實在的,她要靠大丫頭的定親禮,給她惟一的兒子娶親哩。
一連五六天就這麼僵持著,最後還是我爸爸遞給姑姑一把鋒利的裁衣剪子,姑姑用它抵在粉嫩的喉嚨上,才最終嚇退了我的奶奶。在要人還是人財兩空這二者必居其一的生死抉擇麵前,奶奶做出了具有奶奶風範的取舍。她長歎一聲:“哎,罷了,罷了,世道是變了,人哪能扭得過世道。”
婚期定在臘月二十六,那年姑姑已滿二十歲。體育老師知道姑姑為愛一拚的決絕,深受感動,婚禮也就操辦得格外講究和隆重。請來了八抬大轎,一色剽悍的轎夫,轎杠全都用大紅綢緞包裹著,一路的喧天鑼鼓,數千響鞭炸得一地紅紙花。蔡家莊的人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的氣派,讓他們開了眼界,一直稱道了幾十年。
迎親的鑼鼓還響在三裏之外,姑姑就開始哭了。她當然是要哭的,這是我們那裏姑娘出嫁時的一種習俗,是姑娘離家時必經的一個儀式。至於哭時的心境以及所哭的內容,隻有哭者心裏有數。南方女兒的淚水本來就多,再加上姑姑生性柔婉,多愁善感,而這樁婚姻又來得這般不易,她愈發淚如泉湧了,變著腔放聲大哭。她心裏是感激我奶奶的,畢竟是生母,畢竟有養育之恩,舐犢之情,畢竟在節骨眼上寬然釋懷,她抱著我奶奶哭得很是動人。直哭到上轎時辰,被體育老師雇來的大紅轎子抬著飛奔而去。
鄉間有顛轎的習俗。就是轎夫們依靠著轎杠的彈性,唱著號子,有節奏地把轎中的新娘拋起又拋落。顛轎不僅意味著喜慶,據說還會給新娘所嫁的人帶來往上躥的官運、財運,轎夫是根據主人所給“紅包”的多少來決定顛還是不顛的,給得多些,轎夫們才會賣力而周到地顛;不給,轎夫也會顛,那就是新娘受苦的時候了,會顛得你東倒西歪。體育老師家無負擔,薪水頗豐,又深諳其中關節,自然出手闊綽,樂得轎夫們喜上眉梢,一路抬得喜顛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