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照劉萬程過的,上到四樓,推開已經沒有了門鎖的,漆了綠漆的木門,迎麵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這是她曾經熟悉的,工廠老舊宿舍樓的布局。她父親高強的家,原先也是這個樣子。
地上滿是灰塵和原來住戶搬走時留下的亂七八糟的垃圾。
她踩著地上的垃圾,慢慢地往裏走。走廊右手第一間是大臥室,也就是劉萬程的,他們一起睡了二十年的地方。
左手是廚房。
劉萬程,高秀菊在這間僅能轉開身體的廚房裏,做了好多年的飯,直到他跟她學會了做飯。
現在,廚房裏除卻地麵上的垃圾,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倒顯得空曠了許多。
廚房門正對著的,就是客廳,這屋裏最大的房子,有二十多個平米。
走廊盡頭,就是那個最的臥室,隻有八平米,勉強可以放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寫字台。劉萬程,他就是在這間屋裏學習,然後用學到的技術,到鄉鎮企業裏去掙錢,來維持家裏的生計。
但無論他們怎樣爭吵鬧矛盾,屋裏的那張單人床,他們倆都沒有去睡過。他們還是一起睡在大臥室裏的雙人床上。
高秀菊曾經問過為什麼?劉萬程告訴她,媳婦你太漂亮了,我舍不得和你分開睡。
當時,高秀菊咯咯地笑,罵他沒出息。
現在想起來,那些對話仿佛就在眼前。高秀菊不由就淚流滿麵。
她先進了大臥室,裏麵竟然還有一張雙人床沒有搬走,還鋪著一張涼席。
床是江山機器廠原先給結婚家庭配置的,那種鐵框的雙人床,隻是比單人床多少寬了一些。兩個鐵管焊成的,一高一低的堵頭,刷了藍漆。高的堵頭那麵,還蒙了一塊鐵皮,同樣刷著藍漆,正中央還有彩色的花卉圖案。
然後,就是兩個帶橛的角鐵,把兩個堵頭連接在一起。中間就是一個普通的木頭框架釘上木板組成的床框。
高秀菊睡過這樣的簡易雙人床。在劉萬程沒把江山機器廠變成江山集團之前,她一直就睡這樣的床。
隻是,她沒有和劉萬程一起睡這樣的床的任何記憶。
她不自覺就坐在那張床上,然後就慢慢倒下去,平躺在上麵。
萬程,我回來了,身邊卻沒有你。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她閉著眼,卻止不住眼裏的淚水,不斷地湧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睡了過去,耳邊卻隱隱傳來了吵架的聲音:
“四十好幾了,才混到個科長,你也不嫌丟人!要不是我爸,你連個科長也混不上!”
這聲音,好像是她的。
“哎,你話要講事實好不好?我當科長的時候,你爸都歇菜半年了,跟他有個毛線幹係?”
這是劉萬程的聲音。
“好啊,怪不得你直接不登我爸媽家的門,就是怪我爸沒在你的前途上給你使上力氣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沒我爸那些老關係,張叔不是看在我爸麵子上,能用你當科長?劉萬程,你個白眼狼,忘恩負義呀你!”
“特麼自從娶了你,我除了倒黴就剩下倒黴了!怎麼著,為這個我還得感謝你們高家對我的大恩大德是不是?高秀菊,你特麼還要臉不要?什麼東西!趕緊滾回你爸媽那裏去,伺候那個老混蛋去,這日子老子不過了,咱們離婚!”
啊,果真有前世!
萬程,你等著我,我要回到你的身邊去!我們再不要搞工廠,搞事業,再不要這些錢。我們寧肯窮死,貧窮的過一輩子!
我會懂事,不再和你吵架。我們就那樣,相依相守著,安於貧困地過一輩子好不好?
我不會為了爸媽不考慮你的感受了,我會好好的和你話,和你商量,我們共同去迎接艱難!
你,好不好萬程?你話呀,不要不理我。離開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耳邊的聲音消失了,高秀菊清醒過來。屋裏依舊是什麼都沒有,隻有那個鋪著涼席的舊床。
那個聲音不是虛幻,她確實真真地聽到了。
可是,她為什麼依舊沒有那個世界的記憶?
她慢慢地移動頭顱。床上,隻有她一個人,平靜地躺在那裏。再往前看,是鋼鐵骨架的窗子。窗外,是藍藍的空。
對了,那,劉萬程是躺在床上的,她則委屈地在客廳裏哭泣。
她發瘋一般從床上快速爬起來,衝向客廳。
客廳裏,依舊是什麼都沒有。
她衝向臥室,衝向廚房,依舊是什麼都沒有。
她最終絕望,衝向客廳外麵的陽台,看著陽台下麵,已經拆的亂七八糟的街道。
她已經淚流滿麵,衝著陽台外麵的空,用沙啞的嗓音哭喊:“萬程,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死去,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