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植物與風景
描物技巧兩點論——靈、化
世上的有生之靈何止人類?萬物,從小小的含羞草,微末的草履蟲,到碩大的鯨魚,凶猛的獵豹,甚至沉默的山巒,平靜的碧湖,淡蕩的柳絮,莫不在私語與群舞中演繹著屬於它們的絢爛與平淡,並組成屬於它們,也屬於我們的風景,展示出一部自然的聖經。隻是,如何才能傾聽或領悟到它們點滴的私語?又如何才能與它們一起飄舞?如何領悟聖經的意念?或許,你該忘記,忘記你本是人,又或是,忘記它們本是物。杜甫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用王國維的話來說,那是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上了“我”的色彩,浸染了“我”的情緒。這已是高境,可惜尚未泯滅人與物的界限。若是以物觀物,則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因此有了采菊東籬、悠然見山那樣物我兩忘、物我為一的純然之美,有了“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超曠心靈。物我為一的境界,似乎更值得向往,因為這恰恰合於中國古人最崇尚的“天人合一”之境。
怎樣用你的筆抒寫出天與人的奧妙私語?本單元提供的借鑒技巧是兩個字:靈、化。
靈:萬物有靈,萬物有神
化:莊周化蝶,蝶化莊周
物本有靈亦有神
記住,萬物不僅僅是你客觀描寫的對象,更是你用心去體會的生靈。用心,指的是用心體會和尊重,相信萬物有靈、萬物有情、萬物有感,尊重萬物的存在和價值,反思人性的缺失,方能去除人與物之間的隱形牆。既然萬物有靈,便也各有性格,貓和狗的性格截然不同,梅和牡丹也各有氣質,何不在體會之後刻畫出它們的品質、性格、情感和神韻?
“化”而為一自入妙
王國維認為境界有兩種:即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實則,任何對物的描寫,都不可能完全無我,隻是我的存在是張揚,或是隱蔽,是與物各一,還是物我合一。無論如何,能化方能感,能感方入妙。在具體寫作中,除了站在人的立場去體會和尊重萬物有靈的存在外,莊周化蝶與蝶化莊周更是妙境,視角的轉換帶來的是更深切的融入和體驗,以及更貼近的觸覺和感知。
連線一:曹文軒論風景
以風景描寫來作為一篇(部)小說的開頭,是一種常見的方式。相對於以對話開頭或是以直接敘述一個任務或一件事開頭,這種方式似乎顯得更舒緩,更自然。……相對於別樣方式的開頭,這種開頭似乎更容易有定調的作用。一個描寫轟轟烈烈的太陽的開頭,與一個描寫淡淡月色的開頭,一個描寫闊大草原的開頭,與一個描寫小橋流水的開頭,以及在進行這些描寫時所注入的情調的不同,都將決定從此之後的全部文字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風格。
……我們也可以將風景理解為幕間音樂。
……許多時候,風景的出現是在展示一部自然的聖經。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不僅僅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每一片樹葉,每一塊石頭,都寫著、刻著造物主的思緒與意念。樹林,不僅僅向我們提供一個狩獵的場所;大海,也不僅僅隻是可供帆船航行。它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向我們傳達著造物主的意旨和神諭。風掀起的,不是麥浪,不是水紋,而是一部無頭無尾的奧義書。
……風景在參與小說的精神建構的過程中,始終舉足輕重。
(曹文軒《風景的意義》,見《與王同行》,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
連線二:曹文軒論動物世界
對動物世界的描繪與揭示,將會使我們看到似乎是動物世界特有的而實際上是很普泛的生命存在的形式。這一切,像一麵鏡子,使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人類社會與動物世界在某些方麵的相似,看到了整個世界的基本法則。動物世界是對人類社會的一個印證。我們之所以喜愛閱讀動物小說,正是因為它給了我們種種啟示。而這種種啟示,因為是來自於人類社會以外,反而會格外鮮明、強烈與深刻。動物世界的強者生存的原則,將會使我們領略到生存的嚴酷性;動物世界的原始衝動與生命的堅韌,將會使因為現代文明而變得缺乏血色與激情的我們受到感染與激勵;動物世界的純真、毫無做作的品性,將會使已經失去這些品性的我們在感到汗顏、無地自容的同時而重新向往這些品性;由描繪動物世界帶來的對博大的自然界的描繪,將會使我們重溫大自然的壯烈與溫情,並得到精神的洗禮與種種審美享受。
(曹文軒《動物小說:人間的延伸》,見《與王同行》,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
連線三:古人筆下的花語與花品
花語,對古人而言,並不是紅玫瑰的愛情或百合花的純潔,而更多是以心去感悟花的品格。宋人周敦頤《愛蓮說》雲:“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是的,花對古人而言,並不僅是玩賞閑物,而是可以交心的知己,甚至是終身伴侶,林逋以梅為妻,方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知音之句;陶潛與菊有不解之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心意與花語的契合,林黛玉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問菊,也是問己;屈原愛荷與蘭,裁以為衣,樹之九畝……於是,花也以淵明、林逋為知己,如此,方有能傳其神而非徒摹其形的品花佳句。
突然,狼群開始總攻。最西邊的兩條大狼在一條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領下,閃電般地衝向靠近黃羊群的一個突出山包,顯然這是三麵包圍線的最後一個缺口。搶占了這個山包,包圍圈就成形了。這一組狼的突然行動,就像發出三枚全線出擊的信號彈。憋足勁的狼群從草叢中一躍而起,從東、西、北三麵向黃羊群猛衝。陳陣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如此恐怖的戰爭進攻。人的軍隊在衝鋒的時候,會齊聲狂呼衝啊殺啊;狗群在衝鋒的時候,也會狂吠亂吼,以壯聲威,以嚇敵膽,但這是膽虛或不自信的表現。而狼群衝鋒卻悄然無聲,沒有一聲呐喊,沒有一聲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間,人與動物眼裏、心裏和膽裏卻都充滿了世上最原始、最殘忍、最負盛名的恐怖:狼來了!
在高草中嗖嗖飛奔的狼群,像幾十枚破浪高速潛行的魚雷,運載著最鋒利、最刺心刺膽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黃羊群衝去。
撐得已跑不動的黃羊,驚嚇得東倒西歪。速度是黃羊抗擊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喪失了速度,黃羊群幾乎就是一群綿羊或一堆羊肉。陳陣心想,此時黃羊見到狼群,一定比他第一次見到狼群的恐懼程度更劇更甚。大部分的黃羊一定早已靈魂出竅,魂飛騰格裏了。許多黃羊竟然站在原地發抖,有的羊居然雙膝一跪栽倒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頭,抖晃短尾。
陳陣真真領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組織性和紀律性。狼群如此艱苦卓絕地按捺住暫時的饑餓和貪欲,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戰機,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除了黃羊的武裝。
戰爭和觀摩繼續進行。
黃羊群終於勉強啟動。隻有那些久經沙場考驗的老黃羊和頭羊,能夠經得住冬季綠草美味不可抗拒的誘惑,把肚皮容量控製在不犧牲速度的範圍之內,本能地轉身向沒有狼的山梁跑去,並裹挾著大部分的黃羊一同逃命。挺著大肚子,踏著厚雪,又是爬坡,黃羊群真是慘到了極點。這是一場真正的屠殺,也是智慧對愚蠢和大意的懲罰。在畢利格老人看來,狼群這是在替天行道,為草原行善。
狼群對幾隻跑得撐破肚皮,不咬自傷的倒地黃羊,連看也不看,而是直接衝向紮堆的黃羊群。大狼撲倒幾隻大羊,咬斷咽喉,幾股紅色焰火狀的血液噴泉,射向空中,灑向草地。寒冷的空氣中頓時充滿黃羊血的濃膻腥氣。視覺嗅覺極其靈敏的黃羊群,被這殺雞訓猴式的手段嚇得拚命往山梁上跑。幾隻大公羊帶領的幾個家族群一衝上坡頂,立即收停腳步,急得團團轉。誰也不敢往下衝。顯然,頭羊們發現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沒有一棵黃草的大雪窩的危險,同樣熟悉草原的老黃羊立即識破了狼群的詭計。
突然,坡頂上密集的黃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傾瀉。十幾隻大公羊仿佛集體權衡了兩麵的危險,決定還是返身向危險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圍線突圍。公羊們發了狠,玩了命,拚死一搏。它們三五成群,肩並肩,肚碰肚,低下頭把堅韌銳利的尖角長矛紮槍,對準狼群突刺過去。還能奔跑的其他黃羊緊隨其後。陳陣深知黃羊角的厲害,在草原,黃羊角是牧民做皮活,紮皮眼的錐子,連厚韌的牛皮都能紮透,紮破狼皮就更不在話下。黃羊群這一凶猛銳利的羊角攻勢立即奏效。狼群的包圍線被撕開一個缺口,黃色洪峰決堤而出。陳陣緊張擔心,生怕狼群功虧一簣。可他很快發現那條狼王就在缺口旁邊站著,它那姿態異常沉穩,好像是一個閘工,在故意開閘放水,放掉一些大壩盛不下的洪峰峰頭水量。黃羊群中那些還保存了速度和銳角的羊剛剛衝出閘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此刻包圍圈裏的全是些沒速度,沒武器,沒腦子的傻羊。狼群一個衝殺,失去頭羊公羊的烏合之群,嚇得重又蜂擁爬上山梁,並呼嚕呼嚕地衝下大雪窩。陳陣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尖蹄細腿,大腹便便的黃羊會有什麼結果。(選自薑戎《狼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