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在嵐山見麵的年輕朋友:
我一直在等你。我這樣講,你一定覺得奇怪吧?但以我的心情而言,我真的隻能這麼說。我很清楚自己已經變得很奇怪了。做了那麼大壞事的人,內心經常處在不安當中,人自然而然就變得奇怪了。
當我在母親喜愛的地方偷生時,好幾次夢見非常可怕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前麵,凶狠地斥責我,並且硬把我拉入牢房。夢裏的我,是年輕時命案發生當時的我。我每日惶恐不安,幾乎到了腿都會發抖的地步。知道夢境終有一天會出現在現實中。說起來,我也是在等待這一天。然而出現在我麵前的,竟然是年輕、優雅、不盤問我任何事情的你,所以我很謝謝你。我做了驚世駭俗、十惡不赦的事,你卻和顏以待。為了感謝你的善良,我才提筆寫下這封信。
想起來,這事件轟動了整個社會,可是因為你的善良,命案裏的某些細節一直沒有解開。因此,現在我想做的,就是稍微說明命案的來龍去脈,並且寫出我心裏的懺悔。
跟後母昌子和她那群女兒的生活,簡直像在地獄裏度日一樣。即使我的罪孽深重,但是講這些話的時候,我仍然一點都不後悔。後來我雖然經曆了很多事情,也遭遇到種種痛苦,但是一想到那一段日子,我就能一一忍受下來。
我母親被父親拋棄時,我才一歲。母親抵死要把我帶走,父親卻以她身體虛弱為理由,加以拒絕。但卻讓她一個柔弱女子從此孤獨地在香煙攤度其餘生。
後母撫養我長大,她給我的是一個痛苦的童年。現在再來說故人的是非,似乎有些不知感恩,或是過於為自己脫罪。在我小的時候,她從來沒有給我零用錢,別說零用錢,連洋娃娃都沒買過一個給我。我從來沒穿過新衣服,都是撿知子或秋子不要的。我跟雪子上同一個學校,我雖然比她大一年級,但我們是同年的姊妹,她每天穿新衣,我穿的卻是舊的衣服,真是讓我難過到了極點。我唯一不輸給她的,就是優異的成績,但是她們母女卻會聯合起來,不讓我好好讀書。
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昌子為什麼不把我送回到保穀我母親那裏?大概是畏懼鄰居的流言,和這麼大的一個房子需要有人幫忙吧!我從小就很會做家事,對她而言,我是很好的傭人,所以每當我想去保穀,和我的親生母親生活時,她就有許多理由不讓我走。我的這些遭遇,不管是親戚朋友、鄰居或同學都不知道。因為梅澤家的大圍牆,把我們從世界孤立起來。
每次我去保穀探望母親,回來之後,昌子母女就故意造謠,說我不知跟母親訴苦什麼。但是不管她們怎麼說,我還是非去母親那裏不可。
雖然外人總以為我常常回去看母親,其實不是,是在工作。這有幾點原因:第一,母親賣香煙,收入有限,我必須給她一點生活費,再加上母親身體虛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生病,因此,我得存錢,以防萬一。另外一點,以我的情形,沒有錢的話,在梅澤家的生活就會有更多的困難。昌子是絕對不會給我錢的,但是卻讓她自己的女兒在金錢上過得很自由,讓世人以為梅澤家的女兒都是那樣的。總之,為了自謀財路,我不得不出外工作。母親非常了解我的情形,所以梅澤家的人打電話到她那裏去的時候,她就替我說謊,說我在她那裏。如果昌子她們知道我在工作的話,不知道又會說些什麼。
那時候的我,身體還算結實。那時代,一個女孩子是不可能到酒吧裏工作的。透過一位熟人的幫助和介紹,我每個星期去一家大學的醫院工作一天。為了不給介紹我去那裏工作的人增加麻煩,請容許我不說出那所大學的名字。我之所以了解人體的解剖,就是在那個大學醫院學來的。可是這件事讓我變得虛無。我開始想,人的生命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生命不過是寄居在肉體死了以後就離開。而這些都和好運、壞運和周圍人的想法有關聯。
曾經一度,我想自殺。現在想起來,雖然沒什麼道理,可是在我那個時代,對死的想法單純,甚至有種向往,感覺它是生命的一種誘惑。在那所大學的同一棟大樓,同時還有藥學係和理科的學生上課。我站在砒霜的藥瓶前,下定求死的決心。我偷了一點點砒霜,放在化妝品的小瓶子裏,來到保穀的母親住處。母親蹲在火盆前,身影看起來是那麼的小。
那一天,我是帶著告別的心情,去看母親的。母親看著我,從腋下拿出今川燒紅豆餅的紙袋子給我看。她知道我今天要去,特地買回來給我吃的。我們母女吃著今川燒紅豆餅時,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就這樣獨自去死。我仔細的想著:自己在這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呢?活著雖然不快樂,也找不到任何意義,但是,如果我現在就死了,我的母親該怎麼辦?不管我何時來看母親,母親都像一團被遺忘的廢紙般,無精打采地坐在香煙店的攤子前,好像除了那個姿勢外,她沒有別的姿勢了。我想母親的一生,大概就一直坐在這個小香煙攤的榻榻米上,到死為止了。她的人生是多麼無趣呀!這個念頭一起,我就更加不能原諒梅澤家的那些人。
其實,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殺死那一家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件,讓我勃然產生殺機,而是經年累月堆積的不滿,終於讓我下手殺人。
後母喜歡熱鬧,梅澤家經常洋溢音樂和笑聲,對照之下,保穀的母親家則死氣沉沉,完全不同。這種人間的差別待遇,寒透了我的背,我一輩子不會忘記。對了,如果硬要找出是什麼事,種下我殺人的動機,或許是這一件事:記得有一次,一枝跑到梅澤家的餐廳,發現隻有一張壞椅子可以坐,便大發牢騷(這個人原本就很愛發牢騷)。後母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小袋子說:把它套在椅子的一隻腳上,再坐看看。那是母親用心的收集,離開梅澤家時,忘記帶走的小布袋。當時我真是忍無可忍,真想和她們拚命。我想到:反正我已決心一死,不如利用我的死,讓母親得到幸福。
想起我的殺人計劃,我自己都覺得難為情。雖然我覺得自己長得還可以,卻對自己的身材沒信心。可是那份自卑感,卻是讓我想到這計劃的原因。請勿見笑。在實行計劃之前,我不斷的演練,仔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因此注意到竹越先生這個人。我很後悔自己對竹越先生所做的,好幾次都想走到他麵前,向他認罪。但是,要我自首的話,我寧願自殺,所以直到他死了,我都沒有機會當麵向他道歉。
利用工作上的方便,我花了一年時間搜集毒藥。昭和十年的歲暮,我不動聲色地辭去工作。之前我去工作時所留下的身分與地址,都是假的,所以並不擔心會被找到;而且,我偷的藥劑分量非常少,應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藥劑失竊的事。還有,每回我去工作的時候,因為擔心被昌子她們發現,所以工作時都戴著眼鏡,發型也和平時不一樣。很幸運的,果然沒有人發現到這一件事。
老實說,我並不怨恨父親,隻覺得他是個任性的人。
殺害父親的凶器,是醫學院常常丟掉的一種裝藥物瓶的木箱子。那種箱子沒有空隙,非常牢固,我把從醫學院偷出來的石膏混上稻草,這是因我以前聽說,加了稻草就會變得更牢固。然後在箱子上加上木棍,做成堅固的把手。這支把手雖然很牢靠,但在殺害父親時,還是弄壞了。
要下手的那一刻,真的是很困難的。雖說父親是一個任性的人,但是從來沒有對我不好過。殺人那天的前幾天,我告訴父親,願意當他的模特兒,但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父親很高興的同意了,他就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那一天,我在當父親的模特兒,讓父親作畫時,雪也開始下了。雪很大,那是我從沒有見過的大雪,現在想起那場大雪,我還會心有餘悸。是不是神叫我不能動手殺人,才下這樣的大雪,來警惕我呢?我很猶豫,心想:今天就算了吧。又看到父親在我麵前服用安眠藥,我更想:那就明天再動手好了。
可是,明天也不行呀!父親已在畫布上用炭筆打上線條和基本的輪廓,明天就要勾出我的五官,再不下手,人家就會認出模特兒是誰。而且,明天二十六日是星期三,我答應後母昌子要上芭蕾舞課。這個行動不能延到明天,不能拖了!下定決心,我終於把父親殺了。並且用剪刀剪他的胡子,別人一定想不透這是為什麼,其實我本來是想用刮胡刀的。但是在使用刮胡刀時,父親的鼻子,嘴巴突然流血了,讓我十分害怕,不得不停手。後來我使用剪刀時,雖然我留心不讓剪下來的胡碴掉在地上,但還是掉了。然後我走出工作室,利用繩子從旁邊的窗戶拉上門閂,穿著自己的鞋子,走到柵門。因為怕被別人發現,當時有一種想退回工作室的衝動。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一件恐怖的事。能想到這一點,算是我的幸運吧!
到了外麵的馬路,我先試著用腳尖走,再嚐試用腳跟踏,果然如我所想,鞋印中間有一點凹陷。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的計謀一定很快就會被發現了。
這個時候,我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便慌忙地盡量抓了滿手的雪,再踮著腳尖,走回畫室的門口。我把雪裝進皮包裏,不夠,我又在門檻附近,盡量不留痕跡地再拿一些雪,放進皮包。這些雪是用來滅跡的。先抓一把雪放在剛才踮著腳尖的印子上,再用爸爸的鞋子踏上去,踮著腳尖走的印子,就消失了。除去印子完畢,我走到馬路,扔掉皮包內剩下的雪,再把爸爸的鞋子放進皮包裏。要不是清晨又再度下了一點雪,可能會留下畫室旁我掏雪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