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第一個暑假一到,肖劍秋直奔回家,正好趕上做法事的道士在祖祠裏支起帳篷,架設桌子,懸掛佛像,擺放神龕,燃起香爐。他們是為享年八十二歲的駝子而來。他在村裏消失了兩天才被人想起。此前,人們已經習慣看見他扛著那把標誌性的禾叉威風凜凜地在鬆樹林桉樹林間出沒,像忠誠的老臣守衛著祖上的產業;也聽慣了他在祠堂背對列祖列宗的靈牌破口大罵子孫不孝,因為竟然有人趁他打了個盹,就把那棵據說和下洋的先人們壽與天齊,曾吊死過兩個土匪,要三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香樟樹放倒,僅換回了三條小木船外加三扇木門。跟他一樣年老的五叔婆想起觀音節在即,想跟他嘮叨嘮叨盤古廟宇的募捐,不過她沒有在他慣常靜坐的荔枝樹底下的石墩子看見他,於是她穿過那口被木皮和枯木封死的水井,穿過遙望蘭蒙江的祠堂大門,在一條縱橫全村又幽深黑暗的巷子裏左拐右拐,爬上八級青磚堆砌的石階,最後推開了那扇總是虛掩的房門,發現駝子和衣撲倒在地。他身體僵硬,早已經沒了氣息。下洋的男女老少會永遠銘記這個打過日本鬼子也打過土匪,見過國民黨也見過共產黨的老人,自稱年輕時上街被女人纏著脫不開身,卻當了一輩子的光棍。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他肩扛禾叉,為修建馬路和安裝電線杆衝鋒陷陣,把下洋從世界的盡頭拉回到人們的視野中來。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他依然惦記著淪為瓦礫堆的盤古廟宇需要重建,盡顯破敗之相的祖祠需要翻新。因此,在舉行隆重葬禮的兩天裏,下洋的男女老少,不論輩份高低,均匍匐在靈堂痛哭流涕。直到十五年後,依然有人說起這個無法直腰的老男人,遺憾他早死了十五年。葬禮所有花銷從下洋集體財務中支出,既是下洋曆史上首次,也是最後一次。剩餘的錢款,在送別駝子後的集體聚餐中,由當時的掌管者肖正國當眾宣布交由五叔婆保管,直到年輕一代的捐款足夠重建祖祠才會啟用。這個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他堅決的似乎不需要挽留,當場就把象征下洋財庫的木匣子親手遞交到受寵若驚的五叔婆手裏,連同那把本該長埋地下的禾叉。日後,這把經曆了下洋數十年來風風雨雨,見證了無數傳說的禾叉將置放於祖祠神台邊,跟列祖列宗的靈牌為伴。木匣子呈黝黑色,上等楠木製作,古董銅鎖扣住,裏麵裝著下洋地契和曆年來租賃山地、售賣木材的收入。肖正國還有話要說。他一口氣喝下兩碗米酒,酒精令他臉色通紅,卻沒有妨礙他的舌頭打結。他一腳踩地,一腳高抬踩在條凳上,手拍杯盤狼藉的四方桌,大聲感謝眾位兄弟姐妹一直以來的信任和厚愛,但從今以後,他不再負責下洋財務。“祖上留下的山地大家都已經分了,人人有份;樹,正在砍,很快也要砍完了,大概也是人人有份。以後先祖就沒有什麼值得大家惦記的東西了,以後吃飯喝粥就各顯神通吧。”說完他徑直回家,開始籌備網箱養魚。他砍下三十二根帶刺大毛竹,削去竹皮,在曬穀場暴曬。它們將承擔起浮標的重任。隨後他到隔壁的牛欄鎮購買了三張巨大的漁網和可以搭建一間房子的油氈布。店家免費送貨到家,卸貨時,漁網和油氈布在下洋碼頭堆成小山,引來許多猜測。在一個天氣晴好,無風無浪的清晨,他雇傭了十個壯漢,花費了三天的時間,在一片開闊的蘭蒙江水域搭起三個網箱。網箱被大毛竹牽住,連成一排。在網箱的旁邊,還建了一間漂浮在水麵上的小房子。肖正國將要在這裏,借著蘭蒙江無汙染的水質,嚐試新型的養魚模式,養出堪比野味的家魚。“這將是未來的養魚方式,在水田裏挖一個坑掏一個洞就叫魚塘,放下數尾魚苗就叫養魚的手法已經過時了。”他得意洋洋地向滿心狐疑的村民解釋。回應他的是一陣哄笑。連他的女人月蘭也看不下去了,好像那些哄笑有一半是衝著她而來。她羞紅了臉,多日來壓抑的疑慮也突然迸發:“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網箱養魚,這是瞎折騰!”肖正國認為女人的見識不會超過村莊半徑一公裏的範圍。他略帶嘲諷地回應:“你一定是忘記了那些陳年舊事。柑桔得錢的時候,大家都種柑桔;荔枝得錢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都是荔枝樹;甘蔗行情好時,連水田也放水種蔗呢。看著吧,以後蘭蒙江一定到處都是養魚的網箱。”月蘭輕蔑地說道:“說的多好哇,可是甘蔗林現在還爛在水裏呢。再說了,你是個十足十的大傻瓜,根本不知道現在最值錢的是什麼,不是魚,是樹!”她越說越起勁,到了晚飯時間仍在喋喋不休。她說現在每家每戶有條件的都備兩條小船,四把磨得鋒利的柴刀,一天早出晚歸走兩回,就可以賺兩三百塊。如果他們像牛一樣幹活不叫累,一個月的收入足有一萬多塊。就算網箱養魚能成功,也頂多不過如此了。可是還得指望著魚苗不出事,這個玩意兒也不是你的心血來潮才好。最後一句挖苦話刺痛了肖正國的自尊,他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摔,沒有控製住自己的脾氣,發泄似的吼道:“但樹總有砍完的時候,網箱卻不會憑空消失,隻要蘭蒙江還在,它就一定在。你這個羅嗦多嘴的婆娘!”肖正國算得上是下洋的知識分子。他腦筋靈活,念過初中,沒有畢業,年輕時曾擔任平海鎮木材加工廠的會計,敲起算盤來劈裏啪啦地響,跟本村能說會道,以看羅盤和周易為營生,會寫一手無人可識的鬼畫符的風水先生並稱下洋二老。這個稱呼更多是出於尊敬的意義,實際上他的年齡才四十出頭,但人們尊重他的學識和為人公正。每年清明重陽大祭,各家紅白喜事常常見他夾著舊式公文包忙碌奔走。在駝子舉薦下,他負責管理下洋財務,把下洋的山林田地統計的有條有理清清楚楚。從沒有關於他私吞公款的流言蜚語,他仍然居住在當年為迎娶月蘭進門修建的瓦房。第二個孩子出世時,他借了些錢加上多年積蓄,就在老房子的旁邊建起了三間連排的瓦房。破土動工的那天,全村的男人都放下手中的農活,趕來幫忙。他的身上有一些故事,在老一輩的言談裏,是個被命運捉弄的人物。但關於他的過去,他自己從來隻字不提。分家時,他繼承了三畝八分田地,勤勤懇懇地伺弄田裏的稻苗,地裏的番薯木薯,相信有雙手雙腳,定能養活一家五口。隻有他的女人才知道,偶爾他也會重溫知識改變命運的美夢。在幺兒肖劍秋之前,他先後把一對子女送進學校,但他們沒有一個遺傳了他的天賦。他們甚至沒有熬到初中畢業。逐漸興起的打工潮流像雨季的滾滾山洪把他們卷了進去。他們丟下課本,不顧勸阻,登上前往廣東的班車。他失望過,但總體來說,他是個開明又聰明的人。僅僅從每個月三到四次的平海鎮之行就了解到,外麵的世界正悄然發生著變化。下洋的先人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在群山間踩出了一條林間小道,可是掘土機和推土機冒著油煙,轟隆隆地碾過羊腸小道,然後四個輪子的拖拉機也來了,像傳說中的怪獸第一次現身,擊碎深山老林的幽靜,讓飛鳥驚飛,讓走獸發狂遠遁,引來婦孺驚訝的圍觀。駝子扛著禾叉帶著族人抗爭了五年,才讓電線杆衝破重重的阻礙,讓電燈泡第一次在下洋亮起。而彩電取代黑白電視機,走村過戶的戲班被趕回老家也不過才用了兩年。他看到一度哐啷響遍馬路的單車在角落蒙塵,任憑鏽跡侵蝕,鎮上的單車行倒閉,修理單車的師傅轉行修理摩托車;他看到居住了幾代人的土磚瓦房被拋棄在祠堂周圍,無人維護,任憑風吹雨打,新式的平頂樓房在馬路邊沿像雨後春筍般拱起。而他也預見到,兩個兒子很快就需要新的婚房。因此,肖劍輝和肖劍妍每個月底按時寄回的工資他一分也沒有動,全部儲存起來,預備在兩個兒子把女孩領進家門前把新樓建好,同時還要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準備一場傳統而熱鬧的婚禮,因為他隻有一個女兒;此外,還要開辦一家有藥房,有輸液室,有長椅子和吊扇的診所,那既是他的願望,也是他為肖劍秋所指明的人生道路。“總有一天,人人都想著賺錢,因為我們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錢。”他說這話的時候,下洋的老少爺們,正憋足了勁,把柴刀漫山遍野地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