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凝看見陶令的時候,陶令正好也看過來。隔十步的距離,他穿黑色,他向來都是穿黑色的。隔五步的時候,海凝低下頭,看見他好看的手。三步,海凝終於抬起頭,醞釀出一個微笑,然後隻隔一步,陶令就站在她麵前說“嗨,海凝”。
“嗨,海凝。”
心裏藏著一隻秒表,數幾下,心跳就慢了幾個拍子。直到陶令走開了,秒表也從她的體內走開,隔好一會兒,心跳才像擰毛巾滴幹水一樣,慢慢地晾在心髒裏。這時候陶令已經走開了。但她知道等下一次遇見,好不容易晾幹的心跳又會再一次淋一場雨。
被樹葉篩灑下來的陽光,人行經時,它落在鞋麵。
被晚風篩灑下來的樹葉,人行經時,它發出脆響。
時間以緩慢的形式鍛造人心,每一寸光陰,流連在每一寸目光之中,眨兩下眼睛,今日沒法和明日見麵,明日待在自己的懷抱裏。
海凝於是覺得,兩個人相互看見的幾秒,像偷來的時光。
海凝收藏了很多這樣的時光,在教室門口,在校道香樟樹下,在碰巧一起的期末考試試室。他點頭,他微笑,他招手,他喊一聲“海凝”。時光停止流動,光束全部籠罩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把海凝的眼睛點亮。所有這些偷來的四目相對的時光,雙倍醞釀後在回憶中變成糖果色,水蜜桃口味的那種,芳心頃刻間便可可,暗暗地等少年來摘取。
“嗨,陶令。”
“嗨,海凝。”
兩個人相互的稱呼,也像偷來的聲音。如同風聲,悄無聲息又貫穿袖口裙擺,貫穿每一個日夜。海凝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風聲更棒的比喻。
風聲略過海麵,經過叢林,隨小溪蜿蜒,順植物生長的方向吹拂,當來到他們身邊時,已經是低聲溫柔的訴說,輕輕地撫摸兩人的耳垂。
倚著微風,常常是,下午的課打瞌睡,枕醒一條手臂。夜晚的天氣悶熱,踢掉被子到了半夜卻涼醒一隻腳踝。有很多這樣將醒未醒又將睡未睡的時刻,海凝會分心想一下陶令,然後徹底醒過來,或者徹底睡過去。把心事在半夢半醒間向夜晚無聲地講了出去,這樣夜色亦必以溫柔回饋。
海凝做過一個很奇特的夢。夢裏有很多人都齊齊看向陶令,但惟獨自己看向他的視線變成了一道光束。醒來的時候,海凝拿被子捂一下臉笑一下拿開,吸口氣再捂臉,再偷笑再吸口氣。她想,這就是喜歡了吧。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很容易就萌生了要相伴終身的想法。
“相伴終身啊。”海凝在心裏自言自語,“這樣的想法,也隻有在夜晚,才能懸掛在一彎新月上,斜躺在柳梢頭,倒映在湖心中。”
而明月光該很美,如若思陶令。
想過天空海闊那麼巧會有鳥的隊形恰好組成字母表中的一個。想過茫茫大海那麼巧會有兩尾魚遇見並且相愛。有時候覺得一根羽毛漂浮的姿勢比一隻鳥的飛翔更美,有時候覺得一尾魚在水中吐泡泡比一個人張開口更像呼吸。
愛上一個人,心思跟著變綿柔細膩起來。何況是陶令這樣一個像夜色,又像山巒的少年。
遇見陶令之前,海凝想,一個人自己生活自由自在的反而會比較熱愛這世界吧。
海凝有這種想法很多年了。地球轉動,時間轉動,人物場景通通轉動,剩下自己,對一下午端坐的休閑時光來說,對植在窗外沒有風吹的竹子來說,對長久注視不移開目光的那個人那幅畫那束花來說,終究是相對靜止的。有時候真害怕這樣的自己格格不入,還好誰都有疲憊的時候,總會有某一個不認識也不會注意到的人就在自己身後,和少數人一樣,享受和轉動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靜止。還好,還好是這樣,所以人類才會不怕時光流走吧,流走的時光總是靜好。
遇見陶令之後,海凝想,一個人心裏裝著一個人,雖然也是和自己待很長的時間,但還是會更加熱愛這世界吧。
周五的印刷概論課在偌大的階梯教室上。一次海凝來得比較早,挑了後排的位置,課前翻閱柴靜的《看見》。
“喏,陶令。”舍友妙戀推了一下海凝的手臂,隨即湊在海凝耳邊說,“坐在你前麵的位置。”
暗喜,隨後局促不安起來。總覺得少年的氣息撲麵而來,忍不住用書捂住自己的半張臉。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
海凝羞愧難當地在心裏默默念起咒語,一接二二連三三牽四四引五,心髒突突地跳動著,咒語念了一次又一次,突然心裏冒出來一句“不要看出我有多喜歡你”。大抵青春期的羞澀和矜持都來源於此。
還有很多這樣類似的時刻,徐徐地流淌著,像血液在澆灌她的動靜脈,她的愛情以此為生。
“陶令。”
“到。”
英語課點名的時候,陶令名字是第一個。在沒有留意陶令之前,答到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後來,心裏的秒表變成了鬧鍾,老師說“下麵開始點名”,鬧鍾立刻就鈴聲大響。海凝不得不放下喝一半的牛奶,停止轉筆的小動作,不再扭頭和後桌的女生說話,總之把一切正在做的事丟開,靜候,靜候,再靜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