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阮副官望不見他胸有欲壑深縱,單低了腦袋,一心一意地思索人情世故的教義。

他開動腦筋,掘地三尺似的挖出前將軍訓罵部下的經典事跡,一字一句地過濾當中的高談闊論,有心照搬過來,讓小山倔驢似的心靈開化一下,明悟什麼叫至理名言。

不幸的是前將軍十次罵人,他有九次都在夢訪周公;唯一清醒的一次,注意力還被瓢潑的唾沫飛雨吸引了去,專心忙著閃避,沒能聆聽住教誨。故而挖掘半晌,他隻挖掘出無數虛度的光陰,十分悔恨,連小山何時被綁走的都無從得知。

孤零零地在秋風中立了一會兒,阮副官打了噴嚏,周身一陣害冷的詭熱。不敢再追憶往昔,他哆哆嗦嗦地袖了雙手,兩腿仿佛隆冬的老木,一彈一咯噔;又很似空心的大蘿卜。一瘸一拐地奔了小院,他蜷入熱炕,及至晚飯時刻也不肯起來。

明天,他模糊的低燒了。勤務兵少見的忙,竟到中午才發覺他的病情,忙裏偷閑地塞給他幾顆西藥,又奔去忙了。

阮副官吞了藥,臉紅口幹地歇在炕上。因為地處偏僻,藥不是好藥,副作用同藥效一起發作,仿佛是研藥的醫生專門為展示療效而設置的,非得如此不可顯露痊愈的好處。難受得他頭暈耳鳴,一絲兩氣。

過一會兒,副作用稍減,他腦袋活泛了過來,發現那轟然震響的耳鳴並非幻覺,是外麵開戰了。

前將軍是個和平愛好者,好像生來便是為了捍衛和平,所以一般情況下決不開戰;縱是開了戰,那也是對方罪大惡極,他隻是替天行道,並且行道的方式也很有和平愛好者的風範,堅決不用西洋科學武器,充滿中國式慈悲的打仗。

後來陸懷芳繼任,雖有心破壞和平,可惜找不見知音應戰,故而僅騷擾了一下周邊百姓,便灰溜溜下了台,也算和平的一屆。

如今黃師長襲位,一改前任們的和平做派,轟隆隆地炸起了洋炮,像是要提前為新年喝彩。

阮副官抱著棉被,偏過了頭,空茫茫地望著看不見的炮火,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他從來沒出過這片山頭,對於西洋事物的認識,僅限於西裝西藥,再洋氣一些的,就是流傳廣泛的科學定律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此刻他感受著炮仗的餘威,發現那東西竟有崩山裂地的搖撼力,不由得睜大眼,仿佛一隻給鞭炮嚇得炸毛的貓,繃緊尾巴。

到了下午,轟炸稍停,間歇炸起幾聲槍響。阮副官眼睛瞪了許久,有些酸澀。垂了腦袋,他正在被子上蹭瞪出來的淚花時,門忽然開了。

黃師長一身髒兮兮的軍裝大步過來,眼睛恨得圓圓的,似乎快碰到眉毛,並且沒圓出淚,滿是怫然。

“你!”

臨近炕頭,他腳步猛然一頓,咬牙切齒地喊出一聲,水聲俱疾地摔到阮副官臉上。

阮副官不知他在發什麼瘋,有氣無力地楷了把臉,沒做聲。

黃師長真氣急了。先是一言不發地瞪了他大半天,隨即猛一拔出□□,頂住他腦袋,二話不說地扣下扳機——他扣得太快太急,阮副官隻有暗想“這次居然沒被卡住”的時間,根本沒料想這一槍是麵向自己——隻聽“哢嗒”一聲,是空槍。他這才一背虛汗地醒過神來。

黃師長也醒了神。垂眼收了槍,他減小了眼睛與眉毛的距離,不再怒發衝冠,轉而一派心平氣和的態度:“為什麼放走陸懷芳?”

阮副官很輕微地咳嗽兩聲,沒聽明白:“啊?”

黃師長微微轉了腦袋,以一個十分冷漠的角度,居高臨下問:“為什麼,放走陸懷芳?他許了你什麼好處。”

前一句是問句,後一句則以肯定的語氣。似乎蓋棺定論阮副官同陸懷芳有所勾結,隻等他托出放走對方的過程,即可定罪。

阮副官是真沒聽明白。扇了扇眼簾,他用手冷一下被低熱熏紅的臉蛋,深吸一口氣待要再問。

誰知黃師長此刻正是氣恨,一些欣賞美的心思也無,瞧見他這副優伶的相貌隻覺得不男不女,十分倒胃。倒插□□入袋,他失去盤問的耐心,回身拔腿向門口跨去,一壁陰雲罩頂地吩咐:“來人!綁了他扔柴房!晚上跟那個大個兒,一並處置料理!”

病中的阮副官不容掙紮,軟綿綿地被卷作一團,捆住手腳,扔了柴房。

柴房是陸懷芳住過的柴房,上麵還殘留著陸懷芳的血跡。阮副官背著手扭到血跡前,也顧不上封建迷信了,短暫信奉了西洋的科學論,麵紅耳赤地困惑起來:“怎麼就沒死呢?明明打中的是心髒啊?”

抬了頭,他問另一個主打的凶手。

凶手原本悶不吭聲地盯著他,似乎在思考他怎麼也被綁了;聽聞問話,立刻扔下疑慮,跟著認真地想了想,表示不懂,並澄清道:“我確認打死了的。”

阮副官隻好拋棄西洋的科學論,重新化身中國人,垂頭喪氣地總結道:“看來姓陸的有九條命。”

這當的他,全然忘懷之前回憶槍殺陸懷芳時的羞愧,隻恨沒把陸懷芳分屍,讓他趁機還魂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