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山
“法法法無元法,空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曾說夢。
“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一陣清脆、悠揚的詞聲,自廣南東路惠州羅浮山山腰上飄來。此刻正當日落時分,夕色布天際,晚霞遮凡塵。
這首詞的詞牌名叫《西江月》,作詞者乃是北宋年間道教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此人姓張,名伯端,號紫陽,世稱紫陽真人。張伯端年輕時才華橫溢,飽讀詩書,可惜屢試不第,屈為府吏數十年。某一日,他突然勘破功名,感歎“一家溫暖百家怨,半世功名半世愆”,一朝悟道,竟縱火將府內文書燒毀;他也因此獲罪發配嶺南。不過他因禍得福,途中於桂林得真人劉景傳授道門玄義,至此始初窺堂奧。後來他又師海蟾子劉操,習得金液還丹訣。最後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和努力,出儒入道,又出道入禪,複再出禪入道,貫通道、儒、釋三教;無論武功抑或是道法,都臻達三教歸一、三教歸道的高玄境界,已然自成一派。
而這首《西江月》,正是張伯端結束了出道入禪、援釋入道的過程,開始領悟三教歸一之境界的時候創作的。這首詞之所以不僅禪意高深、佛法精妙,亦更暗含玄門義理,皆因彼時這位道學大能張真人正向貫通三教和開宗立派的境界中邁出最後、亦是那最堅實的一步。
此時夕陽西下,唱詞者自暮色中一蹦一跳向山下而來,原來是個穿著青色道袍的小道童。這道童年紀約莫八、九歲,頭頂挽著道髫,麵容清秀,唇紅齒白,煞是俊俏可愛。他一麵以清脆童稚的嗓音唱詞,一麵蹦蹦跳跳地沿著山路下行,看似隨心信步,實則暗含章法。他的步幅似乎暗合某種玄門奇陣的奧理,且每一步跨出,竟能有尋常成年男子兩三步的距離。
與這道童隨行的還有一名中年男子,身上亦穿著一件青色道袍。這名男子額寬頜厚,濃眉環目,長得並不討喜。他的身量頗矮,隻是背上卻偏斜背著一把寬大的闊背鬼頭刀,刀柄處真真雕著一個令人心悸的猙獰鬼麵,全不似普通道士的打扮。此人姓鞠,名九思,道號九霞子,乃是翠虛真人陳楠座下三弟子。
這位翠虛真人是當今年間南方武林和道門,乃至市井凡俗間都極富盛名卻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他正是師承於北宋玄門宗師紫陽真人張伯端。他們這一脈自張伯端始,雖有開宗立派之實,卻無建立山門之舉,百多年來擇徒極嚴,俱是口傳心述、一脈單承。張紫陽傳翠玄子石泰,石泰傳紫賢真人、毗陵禪師薛道光,薛道光傳翠虛子陳楠。翠虛真人一生頗具傳奇之色。他除了承習張伯端之《青華悟真功》、石泰之《還元功》和薛道光之《太乙刀圭金丹訣》外,亦曾於雲遊海南時得遇黎母山奇人傳其不世絕學《景霄大雷琅書》。他是紫陽真人一脈第一位並習金丹內修與雷法訣要的人,早年間研習不輟,並最終將這兩門道家要法融會貫通,其道法和修為早已臻達深不可測的境界,時人深敬之,俱言翠虛真人已出其祖師張伯端之右矣。
但翠虛真人亦深得市井之名望,南方百姓多尊稱其為“泥丸真人”或“陳泥丸”,皆因他精醫擅藥、妙手回春、憐憫世人,早年間在南方一帶懸壺濟世,以草木藥材煉製成丹丸藥丸為百姓治病,故而以此稱之。
張伯端這一脈自翠虛真人起,門徒始眾。皆因他有感於當前金、蒙虎視南宋的惡劣局勢,百姓生活的艱辛和朝廷君臣之昏庸,認為修道學武之人已不應當再獨善其身,而應以自身之能力兼濟天下。是故他打破祖師爺張伯端約定俗成的一脈單傳之風,於早年間收下四位弟子傳其道統、承其理念。大弟子海瓊子白玉蟾最得其道法與武學之真傳,此時已肩負起為紫陽、翠虛一脈開宗立派之重責;二弟子蟄虛子沙道彰天賦非凡,藝業驚人,深得玄門正宗妙訣之精要;三弟子九霞子鞠九思多行走江湖,九霞刀法名震南方武林;四弟子天穀子黃春伯文武雙絕,乃是浪跡天涯的逍遙客。
此時正當南宋理宗紹定年間,道門學說頗為興旺。北方武林有終南山上號稱玄門正宗的全真教,中神通王重陽和全真七子之名更是響徹中原。然而南人更尊崇翠虛真人,以翠虛門下南宗四真為可與北地全真七子分庭抗禮之人物。這其間還涉及到南方武林中人多不齒全真門人有奉事金、蒙權貴之舉的複雜原因,已不足細舉也。
早前自海瓊子白玉蟾出師後,翠虛真人已將傳承之重任交予這位有弘願大誌的大徒弟,自己則漸漸隱逸山林近數十年。因而數年前翠虛真人收了一位關門弟子之事實已知者寥寥。眼下羅浮山腰上與九霞子鞠九思同行的小道童正是翠虛門下的小師弟,翠虛子陳楠的關門弟子。這小道童姓柳,名西辰,是一名流落江湖的孤兒,數年前餓昏於羅浮山腳下,為翠虛真人救起。真人覺他生性聰慧,伶俐可愛,收為門下道童,後又感其於武學一道有大毅力,遂收為關門弟子。
這師兄弟二人此行下山乃是應了一位南方武林名宿之邀,趕往湘西赴約。麵容古拙的鞠九思此刻看著因得以下山而雀躍不已的五師弟,聽著那天真童趣的詞聲,心中亦不由得一陣暖流流過。原來這位小師弟因與他們數人年紀相差極大,自多年相處下來,不論是翠虛真人抑或是幾位同門師兄,都已對他生出濃濃的舐犢之情,不但如師如兄,亦更有如祖孫父子般的情感。
那小道童柳西辰唱完那首《西江月》,回頭看見鞠九思被自己拋在身後,不由得咯咯笑道:“三師兄快跟上來啊。”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眯成了彎月。鞠九思受這天真爛漫的童趣感染,亦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好的。”腳下踏出一步“罡鬥步”,倏忽間便已行至道童身旁,牽起了小道童肉呼呼的小手。
小道童邊走邊仰著頭問道:“三師兄,我們此番去湘西赴辰老前輩之約,是要去做懲惡揚善的義舉嗎?”
鞠九思點頭道:“不錯,此次湘西一行,正是要鏟除兩個南方武林的敗類。”
小道童好奇道:“那這兩個壞蛋武功很高嗎?為何要勞動辰老前輩撒下英雄帖,還要邀請師兄親自出手?”原來此次鞠九思下山,乃是因為收到了湘西名宿辰振南專程遣人送來的英雄帖。小道童雖然不諳江湖之事,但他自幼跟隨翠虛真人,見過許多老一輩的武林英豪,也從旁人的言語間明白自家幾位師兄都是當今武林中有數的高手,而師尊更是以為了不得的人物。
鞠九思頷首道:“此次這兩個武林匪類頗有些手段,單單靠湘西武林的一些同道恐怕力有未逮。而且此二人與我們師門頗有些淵源,他們如今犯下此等罪孽,我們當有助一臂之力的責任。”
小道童這下更加好奇了,問道:“和我們也有關係?”鞠九思點頭道:“這涉及到數十年前師傅的一段往事了。”小道童一聽還有一段和師傅翠虛真人有關的武林掌故,當下不禁雀躍道:“師兄快給我說說吧。”
鞠九思沉思道:“嗯,大概是三四十年前,湘西武林中有一個詭異莫測之輩,名叫陳壽木。此人行事頗為邪性,雖非大奸大惡之輩,但也在南方武林一帶犯了些事。不過此人最詭異邪性的卻不是他的為人,而是他的武功。嗯,小師弟,你還記得師傅和師兄們說過的湘西一帶一些詭譎武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