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67年丙申年三月一日淩晨一點十五分,宿無命正在書房電腦前拚命碼字,他是一個網絡寫手,正在寫一本現實主義題材的小說。小說趨於完結,在網絡上的反響並不強烈,甚至無人問津,他對於小說的黯淡已經麻木。這個年代,人們寧願沉醉在夢幻世界裏,也不願意回憶當下的現實生活。現實殘酷,現實庸俗,現實令人惡心,故而大家選擇視而不見,直接遺忘現實的存在。可悲的是,他的故事現實庸俗,讀者紛紛唾棄之,成為網絡文學大神的夢想宣告破滅,但他不願意放棄,依舊咬牙堅持。
宿無命的人生曾經很好很幸福,有工作有妻子,有錢也有房子,生活狀態遠遠超越普通人的存在。他曾有一幢獨立別墅,位於孤島區最為奢侈的小區,依山傍水,草木青青,風景秀麗無端。小區內遍植櫻花,東盡春來的時節,滿山的櫻花同時綻放,若丹霞彤雲籠罩大地,好似燃燒的片片火花。微風輕拂碩大壯碩的花枝,花瓣細雨般紛紛零落,飄搖而下的美感令人眩暈。
那樣的日子愜意舒適,宿無命喜歡站在書房的玻璃前,怔怔看著櫻花飄落,不禁想起黛玉葬花的情節,感懷傷物,聞風知秋,乃是國朝文人千年以降的冷寂風骨。宿無命自認為自己是個文人,常因這樣的情緒而孤光自照,肝膽慢慢化作冰雪。
人生總是難於圓滿的,不管再怎麼幸福的生活,都有令人唏噓遺憾的地方,宿無命也有憾事,他的理想,他的愛情,皆湮沒在漫長的歲月裏。某天,他幡然醒悟,豁然發覺妻子並非住在靈魂裏的那個女子,他開誠布公,把想法告訴了妻子。妻子聽聞大怒,詢問住在他心裏之人為誰?宿無命認真思考,告訴妻子那個女子的名字。妻子大哭,稍後小嘴一撇,指著宿無命同樣認真地道:“請你,從我的世界裏滾出去。”後一年,兩人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就此分道揚鑣,結束長達十年的婚姻。
宿無命站在熙攘的街頭,驀然回首,發現自己老了,且還老得成渣。三十八歲,無兒無女,孑然一身,近況何等之慘淡淒涼。然而他對自己的決定並不後悔,有些事情早就該結束,拖下去隻會彼此傷害彼此。說不愛妻子那是假的,畢竟同床共枕多年,再冰冷的心早已融化。走到這一步非他所願,結婚之後,愛情因細碎的生活緩慢消散,激情變化成冷淡,許多曾經貌似不起眼的小事都被敏感的心放大,逐漸累積疊加,化作厚厚的牆壁阻隔在兩人之間,隔絕成牢籠。妻子一家世代經商,家底殷實,生活富足。妻子從小嬌生慣養,飛揚跋扈,對於他這個來自於窮鄉僻壤的土鱉難免頤指氣使,指手畫腳,所以他覺得活得很累。
階級,永遠不可能消失在人類社會裏。宿無命書讀的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一味選擇忍讓,一忍多年過去。中年降臨,雙親老邁,需要照拂。妻子掌控家中的財政大權,對二老不管不顧,這徹底惹惱了宿無命,於是婚姻真成了愛情的墳墓。
人到中年,一無所有,必須從頭再來。宿無命很窮,無房無車,微薄的薪水難於養家。他必須找到可行的解決方案,以讓自己生存下去,以讓自己養活耄耋雙親。幸而,他找到了辦法,一個年輕時代他就想到的辦法,依靠寫作養活家人。
年輕時代,意氣風發,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老師同學皆認為他有成為文學大家的天賦,他欣欣向往之,並為此奮鬥多年,寫了不少的小說郵寄到雜誌社,結果石沉大海,有去無回。那個年代,網絡還不發達,傳統的道路階級的色彩極重。他身處的階級決定了他的命運,隻能像父輩一樣活著,借用官方的話語來說,便是做一個勤勞善良的農民,還是那種極端土鱉極端可愛的農民,好比羅中立油畫《父親》的形象,呆坐在田壟上傻笑,滿臉寫滿曆史的滄桑無奈之感。
可惜,他從小讀書用功努力,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且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知識改變命運,”此言非虛,乃是真理,他靠讀書洗脫了農民的標簽,變成了城裏人,還找城裏的漂亮女人做了老婆。知識改變命運,卻無法改變人所處的階級,宿無命頭上的標簽閃閃發亮,好似都市夜晚漂亮的霓虹燈,他仍舊一個土鱉,永遠也隻能做一個土鱉。
宿無命不認命,繼續嚐試改變命運的軌跡。“躲入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千秋。”他將自己禁錮在窄小的房間內,不休不必,以香煙咖啡為伴,夜以繼日地奮鬥著,沉醉在一鳴驚人的幻想之中,血紅雙眼緊盯屏幕,機械手般地輸入文字。
寫著寫著,胸口激烈疼痛,氣息遲滯不纏,他用力怕打胸口以讓自己恢複清醒的狀態,張大嘴巴哀叫,突然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人軟軟趴在電腦桌就此了賬,死得毫無美感,死得毫無意義可言。
不過,對於平凡人來說,生命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意義。活著,吃飯,睡覺,繁衍後代,之外再無其他的意義可言。人類不管多麼偉大神聖,終究被劃歸為禽獸的行列,活著的首要意義便是繁衍後代,以保持自個種族的生生不息。人類超越禽獸的能力是,能夠將前輩積澱的知識傳承下去,以求打敗時間這個頭號大敵,夜郎自大,自詡為萬物之主。
書房被厚實的遮光窗簾屏蔽,終年不透半縷陽光,好比傳說中的九幽地獄,令人絕望冰冷。沒人知道宿無命死去,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死人是無法感知死亡的存在的,特別是心髒驟停這種酣暢淋漓的死法。下一秒,一道白色的光點從宿無命的頭顱躍出,調皮地懸浮於空,先為螢火之光,漸為光暈斑斑,漂浮在寂靜幽深的書房裏。零散的光暈越積越多,交織融合成流雲一縷,持續增加堆疊下移,最終幻化為虛無縹緲的人形,輪廓漸漸清晰,竟然便是死去的宿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