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月光稀疏,雲層堆疊,灰暗一去的水塘如被夜幕摁住,平靜得無半分聲響,半絲波動。唯有不時劃過的一道微風,將塘邊的花草帶起一陣“淅淅”。
數幢稍顯華貴的屋宅在這條狹長的水岸邊佇立,不同於這夜,屋宅裏正是燈火通明、人影交錯,且交雜著倉惶的聲音,似有什麼緊急的要事。
其中一幢位於數幢屋宅中央的二層樓房,最是喧鬧,或是女子的責罵聲,或是男子的拍案聲,亦或是下人的應諾聲,在這靜逸無常的深夜,就同一鍋將燒開的水,等待著最後的沸騰。
二層樓內,一個點著無數座燭台的廳堂已聚集了十數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無一不是滿麵愁容、唉聲歎氣,似擔憂著什麼,後悔著什麼,還是抉擇著什麼……
廳堂正座的太師椅上,一位正襟危坐的尨眉老者正微翕著爬滿老人紋的眼簾,右手緩緩地轉動著兩枚半個拳頭大的亮銀鐵膽,神態安詳、自若無異,仿佛就是再大的事,大到當今大朱皇帝駕崩了,也是與他無關、與他無礙。
老者穿著一件普通的藍綢長袍,普通到街頭巷尾,處處可見、處處可尋,卻很幹淨,幹淨得如一團藍雲,沒有一點塵埃,很整潔,整潔得如一簾藍瀑,沒有一絲褶皺。
或許、興許、也許,這老者便是如同他所穿的藍袍一般的人,白玉無瑕。
老者的身後是一幅巨大的掛畫,這掛畫足足占據了整麵牆麵。畫上是一個袍甲加身的張弓將軍,弓拉滿月,箭頭直指天上的振翅飛鷹,身後是高山大川為陪襯,以獵犬、獵鷹為點綴,整幅畫透著一股壯誌淩雲、豪情磅礴之氣。
將軍射雕畫的右下角題著“百裏錦秋作”五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百裏錦秋,何許人也?
天下十聖也!
大朱國開國右丞,與左丞穀攀鴻,太尉蔣弓鷹,國師萬陽河三人,被大朱太祖禦封為:大朱四絕。
以百裏錦秋,文絕;以穀攀鴻,謀絕;以蔣弓鷹,武絕;以萬陽河,卦絕。
大朱國自五百年前定天下以南,幅員遼闊、沃野千裏,直至如今,戶籍何止千萬!兵甲何止百萬!若不是大朱四絕助大朱太祖武取天下,文定江山,何來底氣與興龍、蒙塔、摩羅三朝,分庭抗禮?
可時光荏苒,歲月匆匆,便是位於人中頂峰的大朱四絕也逃不過光陰的審判,先是卦絕逝,後是謀絕去,再是武絕與太祖同日離世,隻剩的個年齡最小的文絕—百裏錦秋,在嚐盡了繁華塵世的五味後,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官銜,隱於山野、浪跡天涯,傳為一段大朱國代代口傳的佳話。
百裏錦秋雖銷聲於天下,卻留下了十幅被後代文人墨客供為至寶的畫卷,其中一幅便是這將軍射雕畫,畫中的將軍正是武絕—蔣弓鷹。
大朱四絕的後代子嗣承祖上餘蔭,皆是加官進爵、衣食無憂。上者,有封侯拜將,貴至上卿;中者,有機關任職,殿下候宣;下者,有躬耕封地、經商積富、鑽研學術、紙醉金迷……
蔣弓鷹,蔣家,世襲東王侯,傳至現任東王侯—蔣弓青,已四代,開枝散葉已六代。
蔣弓青,襲東王侯爵位,無官職,無功勳,膝下三子一女。長子蔣弓應,妻子王氏,無子女。次子蔣弓耀,妻子吳氏,無子女。長女蔣瑤光,喪偶,無子女。三子蔣弓長,妻子南宮氏,膝下一子,蔣千裏。
蔣弓應為將軍府長史,蔣弓耀為鹽商,蔣瑤光閑職,蔣弓長供職於翰林院,蔣千裏尚是繈褓,未滿周歲……
此時,蔣家第五代四人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廳堂兩側的位子上,而第六代唯一的獨苗苗—蔣千裏,正被母親南宮氏的婢女邊抱邊哄著,卻哭得極大聲、極刺耳,仿佛丟失了孩子的貓。
坐在左側第二個位置上的蔣瑤光豎著一張通紅的臉,似乎憋著什麼氣,但絕然不是好氣,不然也不會抓得右手發紫!已四十多的她,卻有著青蔥少女都豔羨的皮膚,嬌嫩欲滴、白皙賽雪,特別是她眉眼間一顰一蹙所散發著的媚氣,無愧於年輕時被冠以的稱謂—京都四豔之首,可就是這樣一個令無數男人垂涎的京都豔首,卻是個克夫的命,一連克死三任丈夫,以至於被第三任婆家趕出來後,再未嫁人。
蔣瑤光將目光停留在自己唯一一個外甥的身上許久後,又盯著不斷地唉聲歎氣的蔣弓長,帶著質問的意思道:”三弟,你真要將千裏交出去?”
稍小蔣瑤光數歲的蔣弓長的鼻子下蓄著兩撇淺淺的胡須,形成一個斷開的黑色“一”,“一”字修的很齊整、規矩,不短不長、不多不少,顯得過於嚴謹,或者說是—死板。
麵對自家三姐有些咄咄逼人的話,蔣弓長表現得膽怯且無奈,一雙優柔的眸子流轉於婢女懷中的蔣千裏與怒視著自己的蔣瑤光,低聲道:“三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啊!四弟我也不想把咱們蔣家唯一的血脈交出去……”
不等蔣千裏的話說完,蔣瑤光語氣一改,倍顯怒氣道:“蔣弓長,我看你是在翰林院待傻了!這等虎毒不食子的事也幹的出來!朱武王明顯就是要我們蔣家絕後,心思歹毒!”
坐於蔣弓長右側位置上的南宮氏深知這個從小被蔣家捧在手心的大姑子的性子,烈如火不說,很是霸道,家裏除了老爺子蔣弓青能鎮鎮她外,便是老大蔣弓應都畏她如虎!所以說起話來,毫無顧慮,令聽者,猶如針紮。
南宮氏年逾三十,是蔣家主人裏最小的,也是最得寵的,因為她是三房裏唯一一個生下孩子的媳婦,大房的王氏與二房的吳氏,或是不生,或是腹內夭折。所以,蔣千裏的降臨,無疑是上天給予這個又龐大、又蒼老的家的恩賜。
南宮氏低了低蛾眉,插進了蔣瑤光訓斥蔣弓長的話中,哀聲道:”三姐,你不要怪弓長,這是聖意,他也是無力辯駁,你要責怪的話,就責怪我吧!”
“小四,三姐怎麼會怪你,你是千裏的娘親,三姐又怎不知道你的痛呢?”蔣瑤光疼著這個平時待自己恭敬無比的蔣家小媳婦還來不及,怎麼會責怪?見後者的神情悲慟得惹人哀憐,不禁更氣,對蔣弓長更凶:“都是你個沒用的東西,讓小四陪著你傷心!”
“砰”
坐在左側第一個位置的蔣弓應本是默默無聲,像是思量著什麼,忽然猛拍扶手,挑起一對濃眉道:“朱武王真是欺人太甚,仗著自己是皇上的弟弟,又深得聖寵,竟如此胡作非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哥有何良策?”混跡於商界多年的蔣弓耀練就了一顆精明的心,深諳察言觀色之道,聽出了蔣弓應的話中話,一張鋪滿了世間風塵的臉上開始掛上了一絲希翼,連忙道:”要是能保住我們家千裏,就是耗盡我這些年所賺來的錢財也行!”
蔣弓耀落地有聲的話令廳堂內所有的人,皆是麵色一暖,尤其是蔣弓長夫婦二人,眼眶通紅、欲哭未哭,淚花打著轉。
蔣家雖已沒落,卻並不散,凝固得如一塊鐵、一塊鋼。
蔣弓應先是歎了口重氣,頓了頓,又咬著牙似格外鄭重道:“我們幹脆回了射燈郡老家,擁兵自立,不理這昏庸的皇帝!”
蔣弓長怔了怔後,清秀的臉龐浮現出前所未有的驚恐,誠惶誠恐地擺著手、晃著頭,哆嗦著道:“萬萬不可,這是謀反,可是要誅九族的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冷著臉的蔣瑤光似乎也是被蔣弓應的建議給驚住了,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像是在思忖,思忖這個瘋狂的建議有沒有可行度,半響後,同樣重重地拍了下扶手,大聲道:“我覺得大哥的建議不錯,把千裏交出去跟滅我們滿門沒區別,還不如轟轟烈烈地鬧一場,讓天下人知道,我們蔣家不是軟柿子,想捏就捏!”
蔣弓耀在沉思了片刻後,也是點頭道:“老祖宗為了大朱國鞠躬盡瘁、戎馬一生,咱們蔣家也是一心一意報答聖恩,可還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這樣的朝廷,這樣的皇上,沒有什麼好忠的了!就聽大哥的,反了!我明天就去調動募兵的錢財!”
“哎……”蔣弓長看了看蔣瑤光,看了看蔣弓應,又看了看蔣弓耀三人那毅然決然的臉,止不住地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