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1 / 3)

天空還是那麼白。白得像一個鄉村產婦貧血的臉。夏至時節剛剛過去,川北丘陵上早已是一片黃熟。古老的天堂寨,靜得能聽見蠶豆炸裂的脆響。蟬鳴追逐著瓦窖上孩童的歌謠,在這個寂寥的晌午緩緩消失。山民們叼著煙槍躲在樹蔭下乘涼,他們用惡毒的嘴唇詛咒著眼前白花花的世界。伏旱讓天堂寨人提前嗅到了死亡來臨的氣息。李九帶著兩個兒子去地裏勞動。他們花了一泡尿的功夫,才繞過一堆新土丘,去割山坡上的煙葉。土丘的主人,是幾天前患水腫死去的王駝背。王駝背紮了一輩子花圈,死後墳頭上啥也沒有。那個跟他紮花圈的徒弟,在他咽氣的那一刻終於逃走,去小鎮的火葬場守夜去了。紮花圈的手藝從此在天堂寨失傳。山寨裏的人說,那些孤獨的幽魂,伴隨著日出日落,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在李九眼裏,王駝背就是一個幽靈,成天扛著花圈在村子裏趿來趿去。他替死人做事,替死人活著,用花圈和另一個世界的人們打交道。有時,寨上某人還沒落氣,王駝背就扛著花圈來了。這個未卜先知的陰陽人,鼻子像狗一樣靈敏。李九覺得王駝背是一個先知,村裏的人覺得王駝背是一尊瘟神。王駝背平時扛著花圈出門,村裏人害怕晦氣,早早就掩上大門,躲在門縫裏高聲叫罵。他們詛咒王駝背不得好死,下輩子還得做駝子。等那陣細微的腳步聲走遠,他們才敢探出頭來透氣。李九打小怕鬼,所以王駝背成了記憶裏的惡瘤。現在,這隻惡瘤終於被時間切除。李九一邊割著煙葉,一邊替王駝背祈禱。他想,王駝背終於還清了前世的罪孽,活著時伸不起腰杆,隻有死才讓他挺直了脊梁。山坡上的煙葉枯黃一片,葉子上爬滿肥大的煙蟲。蟲子們樂此不疲,貪婪地將剩餘的葉片蠶食,地上鋪滿一層層新鮮的排泄物。夏日的盛宴即將結束,生命將提早進入衰亡的年輪。李九覺得它們就像鄉村的理發師,再頑強的毛發,也會在剃刀下變成黑色的糞便。也許過不了多久,那些糞便就會成為臭蟲們的葬身之地。李大富和李大貴幹完手上的活,坐在山坡上休息。他們扔掉手裏的彈弓,望著寂靜的遠山發呆。天上的雲朵,有時像潔白的羊群,有時像脫韁的野馬,有時像他們自己。雲朵變幻莫測,在他們的頭頂飄蕩,吸引著世界上天真無邪的傻瓜。不遠處的山脊上,早熟的莊稼正在被人們割除,收割後的大地日漸荒涼。李九剛坐下來歇氣,寨坡下突然傳來發財尖厲的叫喊。狗順跪在破敗的土地廟前,一動不動,像一條安靜的狗。發財扛著鋤頭從土地廟走過,他用沾滿牛屎的手在狗順眼前晃動,然後大聲叫喊:天老爺下雨啦。天老爺下雨啦。可是狗順將他視若無物,眼珠裏一片茫然。發財自討沒趣,搖著頭失望地離開。他對樹蔭下做著白日夢的人說:天老爺下雨啦。天老爺下雨啦。可是沒有人搭理他。晌午的風將勞累的人吹進了夢鄉,發財突然發覺自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想莊稼快要枯死了,這些人還有時間睡覺。他生氣地用手摸了摸自己油光放亮的腦袋,然後朝著整個寨子叫喊:狗順在求雨啦。狗順在求雨啦。天老爺就要下雨啦!發財的聲音又尖又細,像討厭的蝗蟲鑽進人們的耳朵。李九看見發財像瘋狗一樣跑進村子,一些粗大的石塊和磚頭,伴著粗野的叫罵聲,從家家戶戶低矮的土牆內飛出來。一塊卵石準確地砸中了發財的腦袋。發財一邊罵,一邊抱著腦袋落荒而逃。李九想,發財這個騙子,今天算是惹到那些粗人了。他要再跑慢一點,腦袋就會像地裏曬裂的西瓜一樣白裏透紅。李九招呼大富和大貴將煙葉堆上馬車,回頭繼續割煙葉。一株株煙葉在鋒利的鐮刀下喪命。他想,狗順在訖求神靈寬恕我們,可是這個辦法根本不靈驗。早在半個月前,山廟裏就斷了香火,和尚和尼姑都逃走了,菩薩都沒人伺候了,他還會顯靈麼。你們這些砍腦殼的。李九看見孫二婆屁顛屁顛地從村裏跑出來,指著發財消失的背影破口大罵。對菩薩不敬,你們遲早是要遭報應的。孫二婆指桑罵槐,讓李九覺得她是在罵山寨裏所有的人。孫二婆喘著粗氣在村口停下,嘴裏念念有詞,然後揮手朝空氣中撒了一把米,像一頭卸磨的母牛繞著老槐樹轉了三圈,才魂不守舍地朝寨頂的土地廟爬去。李九曉得孫二婆是要去給土地燒香,她怕餓壞了土地菩薩,還有狗順那糟老頭子。她一邊訖求神靈保佑,一邊不停地回頭朝山寨咒罵,意思是天堂寨的妖精,她要不現形,我們都得死。朱二婆的詛咒聲消失在陡峭的崖棧上。狗順還是那樣安靜地跪著,像一具太陽下的幹屍,直到一陣熱風把他薰軟,像草人兒一樣倒下去。孫二婆摸了摸狗順的鼻子,朝著村子嚎啕起來。狗順兒媳丟下地裏的活,從村子東頭跑出來,兩人用擔架把奄奄一息的父親抬回家。孫二婆在狗順栽倒的地方跪下,朝著遠山的神靈唯唯諾諾,頂禮膜拜。李九扭頭把目光移向死寂的村落,太陽漸漸跑到山後,幾根彎曲的炊煙從山寨的瓦屋上升起,他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悲涼來。地裏的莊稼青黃不接,像營養不良的孩子,還沒拉開架勢長,就被毒辣的太陽煨死了。夏天不斷地將日曆翻閱,莊稼死了一茬又一茬,天老爺仍未下雨。田地溝渠全都裂開了花,像老太婆臉上醜陋的皺褶。李九抽完煙,看見一團陰雲從遠處遊移開來。開始是一小塊,接著是一大塊。李九還來不及興奮,陰雲就像風暴一樣到了跟前。李九把煙屁股扔了,趴在地裏捂住耳朵朝著大富和大貴叫喊:蝗蟲來啦!天殺的蝗蟲來啦!快格老子趴下!成千上萬的蝗蟲,在空氣中沒命地飛,所到之處遮天蔽日。大富和大貴兩個傻瓜,看見漫天飛舞的蝗蟲激動不已。他們追著頭頂的蝗蟲在地裏亂跑,可是他們根本無法抓住它們。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那些幽靈的翅膀,在空氣中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半小時以後,他們開始心煩意亂。他們再也不想聽那種要命的聲音了。他們受不了蝗蟲的騷擾,拿著彈弓瘋狂地朝蝗群掃射,可是蝗蟲仍像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李九看著兩個兒子像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逃走。李九笑了笑,開始趕著堆滿煙葉的馬車朝寨子裏走。夕陽裹著幾抹火燒雲在川江上沉落,遠山的樹木被染成了一幅黃褐色的油彩。李九想,大富和大貴這兩個王八蛋總算消停了,他們惹那些蝗蟲無疑是自討苦吃。大富和大貴就像兩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一前一後跟在馬車後麵,暮色漸漸將他們的影子掩埋。暮晚的風,把山寨的炊煙吹遠。李九和兩個兒子駕著馬車朝村子走,路上他們遇見鄰居王棺材和二丫,正趕著牛馱著柏木從後山下來。餘暉像幾塊破舊的補丁,鑲嵌在黃昏蒼茫的天幕上。川江上的漁船,被漁民粗曠的號子推向暮色深處。村口的樹林裏,有人點燃了枯草和牛屎,一縷白煙繞過村莊消失在更遠的林子裏。王棺材是個侏儒,做得一手好棺材。李九叫他保爺,村裏人叫他王棺材。天堂寨方圓百十裏,凡是誰家遭遇白事,或有人提早預知了天命,都會請他做壽木。每次到後山砍樹,或去鎮上的棺材店賣棺材,王棺材都要帶上孫女二丫和那隻八哥。他是個睜眼瞎,老眼昏花,每天好些個時辰看不清東西。王二丫是王棺材的左眼,八哥就是王棺材的右眼。那條牛鼻繩,一頭拴在二丫身上,另一頭被王棺材牢牢抓在手裏。王棺材抓住那根牛鼻繩,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聰明的八哥,總在他們頭上不厭其煩地飛,遇到懸崖峭壁就不停地叫喊:邊邊。角角。兩個人,一隻八哥,一輛牛車,像鄉村電影裏的黑白畫麵,被山村的暮靄吸收。李九停下馬車和王棺材打招呼,王棺材沒有回應。李九想,保爺大概是在想怎麼把柏木變成棺材和錢,不然他不會聽不到我們說話的聲音。滿載煙葉的馬車在院壩裏停下。李九把羊趕進羊圈,然後招呼大富和大貴晾煙葉。他想起昨天去鎮子上,看見田間地角全都爬滿了蝗蟲。街上到處貼滿了滅蝗公告,意思是各村都要成立掃蝗隊,堅決掃除蝗害。趕場的山民議論紛紛,說年風不好,蝗災橫行,怕是要出啥大事了。李九前腳進村,村長王二後腳就落了屋,要李九參加村裏的掃蝗隊,夜裏去搗蝗巢。李九說,等你們把蝗蟲滅了,地裏的莊稼早就給蝗蟲啃光了。王二說,李九,你咯軟腳,老子曉得你怕鬼。李九說,你才軟腳呢,你們要掃蝗你們掃去,我不摻和。我明天還要收土豆呢。王二說,那你準備兩桶殺蝗蟲的臘尿。李九說,沒有。我現在屙一泡尿,你要不要。王二蹲在地上半晌才起身,朝豬巢裏拱食的母豬揣了一腳。王二沒想到李家的母豬也會撒野,回頭朝王二的身上亂拱。王二一邊跑一邊罵,李九你龜兒子有種,你格老子唱對台戲不說,連你家的母豬都存心格老子抬扛,你以後有啥事別求我。說完撅著屁股跑了。王二一走,李九倒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李九不待見村長,是因為他覺得村長很壞。去年村上搞選舉,王二和趙鐵牛的票一樣多,這可急壞了王二。王二老婆孫臘月把李九拉到一邊,說兄弟你咋也得幫你二哥一把,來年我讓他幫你弄個貧困戶吃救濟。李九還沒來得及反對,王二就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