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的意誌(1 / 1)

最近走在街上幾次看見龍爪槐,眼前又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浮現出曲柳的身影。

曲柳是柳樹的一種,從小長得通身彎彎曲曲,又被形象地叫做彎彎柳。

彎彎柳不像其他柳樹那樣長得很快。同樣從地裏鑽出的小苗,經過十來年時間,一棵普通的柳樹就可以長成檁條甚至做大梁用了。而曲柳卻隻有鍬把粗細,但仍是惹人喜愛,就因為它的彎曲。從樹幹到枝蔓都是那個樣子,姿態像披著長長卷發的少女,亭亭玉立又姿態萬千。

10歲時還沒有上學,母親冒險帶我從多草少樹的鄂爾多斯台地遷回出生地銀川平原。家庭和曆史的原因不敢回到市裏,便在農村找了一處臨近小學的地方呆了下來。

平原上的綠洲和台地上的草原是不同的風光,旖旎與粗獷,大不相同。那時光肩星天牛還沒入侵,銀川平原樹林很多,春夏秋三季草木葳蕤,生機盎然。曲柳便是自生自長的一種,嫋嫋娜娜在河岸渠堤田壟上隨處可見。

曲柳也有長得粗壯的,尤其房前屋後更是常見。倒不是它們多得了養分和陽光,而是人為地被編織在了一起。曲柳在幼苗時,身體就很柔軟,又通體有規則地彎曲,便給了人一種聯想:把相近的樹苗扯到一塊兒,再把彎曲嵌合在一起,不就變成一棵多根一體樹了嗎?這樣做的事竟是成功的。在一尺長左右或更小,相距的兩根或三根被巧妙地扣套在一起,再用細繩或馬蓮草捆紮結實,經過一個生長期,它們就親密無間地挨擠到一起了,再過幾年就完全變成一體了,隻外表剩下一點粗粗的痕跡,還依稀看出它們來自不同的根係。若幹年後,竟也能長到碗口粗細,但在根係上卻永遠是分開的。

這樣的合體樹卻常有悲劇發生。頭一二年還活得好好的,現在其中的一棵死去了,於是在黃綠的樹身上出現了褐黃的部分,再經過幾年,這部分因為枯萎被擠出了樹身,成為疤痕。也有被包含吞沒的情況,那部分殘軀被永遠擠壓在其中了。

更大的悲劇在於未來。

這樣的樹長大之後也被認為已經成才,和柳、楊、槐、桑一樣被伐倒,期望做棟梁,或改鋸成板條之類做家具用,但合成的曲柳卻什麼也做不了,它幹枯之後便隨水分的蒸發顯露本來麵目。它們同身不同心,於是要求分身,連檁梁也不能充任更遑論鋸成板、條了。

美麗的小曲柳在1980年代前後的銀川平原隨處可見,而房前屋後上演的這一出出捆綁事件也隨處可見。我不明白,人們明知這樣做的後果是失敗,卻為什麼仍然要不斷地重複。1980年代中期,有一種叫做光肩星天牛的外來蟲子,頑強凶狠地肆虐銀川平原,二三年光景,樹木千瘡百孔,尤以柳、楊為悲慘,於是平原上斧鋸聲聲,為徹底剿滅害蟲,大量伐木被集中焚燒,那時隨處可見衝天火光,在火光中,曲柳便和許多樹木一樣,成了平原曾經美麗的記憶。而平原呢,也一度變成了平平的原。

鶯飛草長、春榮秋枯的綠原,在我的記憶中慢慢淡去。

20年之後,移居到寧紹平原。江南景色一點點地喚醒了我對銀川平原過去的許多記憶。

眼前的龍爪槐,在銀川的街頭也很常見,它也是人工的結果。園藝師介紹的工藝是這樣的:削去正在茁壯成長的正常槐樹頭,將人工扭曲過的槐樹頭偏向嫁接,於是它不再向上生長,而是與地麵平行生長,原來自己生長的方向被阻斷後,整樹的生長也明顯放緩,於是就成了美麗的街景。龍爪槐活著的價值就在於讓人觀賞。

在食物鏈中,植物處於底層。沒人知道,也沒人征詢過被扭曲、改造的感受,隻能從結果看出它們的反應。

有一天,在寧波動物園,聽到陣陣虎吼聲。心中有些詫異。動物園中的老虎,幾乎是不出聲的。我曾在沈陽的動物園待過一整天的時間,那裏的老虎是在大場地裏露天放養的,看見過它們追逐活物,四處奔跑,但沒聽見一聲吼叫。

循聲過去,一隻健碩大虎被圍在10平方米左右籠中,中央拚置一大木台,虎拘其上,項上有鐵鏈,鐵鏈通向木台下拴牢,木台上鐵鏈隻露出約20厘米,大虎的後肢挺直,前肢卻不能,隻得俯首爬著。它不斷在台上滾來滾去。入了囚牢又被鐵鏈拴牢,連正常的站立都不能,於是發出陣陣吼聲。不知老虎會不會哭,要會,那該就是哭聲。虎旁有兩人,一邊晃動手中寫有“與虎照相,每人X元”的牌子,一邊嗬斥老虎噤聲。

老虎屬於食物鏈的中端。在居於上層的人的眼中,大概無異於曲柳和槐樹。

把眼光從自然界收回,打量我們自己,我看見了過去的束腰、裹足,眼前還有一個背影,那是一個孩子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在為我們的教育作無聲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