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蹲著翻弄書籍,忽然起身,竟覺有輕微的目眩頭暈,但片刻而愈。
我看到眼前院中是紅磚、綠草與微黃的書皮覆地,三色相間,甚可欣賞。而台北居大不易,雖非大庭廣宅,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庭院,已足堪安慰,又有線裝書若幹,未必善本名版,能這般偶爾玩賞,更是何等幸運。
舉首,正見白雲悠悠,三月的陽光煦和溫暖。今日無風,正宜曝書。
托翁的書齋
〔日〕德富蘆花
太陽已經西斜,剩餘的時間,一刻抵千金。今天托爾斯泰看樣子很累,我來後給他增添麻煩,實在過意不去。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出了小屋。正房的樓上,響起彈鋼琴的聲音,亞小姐在安慰父親吧。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地踱著步子,托翁下樓來了,他把我領到書齋的陽台上。
陽台的椅子上攤開著正在閱讀的英文書,是關於緬甸的著作。談話提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和《複活》的日文翻譯。我對托翁談起了以《我之宗教》為主的他的所謂再生後的各種著作的日譯本,談了有關“無我之愛”的運動。托翁提到一位受迫害的波斯覺醒者的事,詢問了日本基督教的現狀。他說,泛神教不該舍棄。過一會兒,他拿出一部俄文書,說:
“這是我編纂的,集合了日日服膺的金言,一天一個問題。你看,這裏有福音書上的句子。這裏有哈伯特·斯潘薩,再加上自己的見解。我天天打開來熟讀默思,這是我的祝願。等著吧,你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五日吧?很遺憾,這書還隻有上卷,到六月三十日為止。”托翁頷首,一邊翻書,一邊閱讀:
六月三十日
馬爾他啊,馬爾他啊,你為這麼多事情憂思煩神,理當得以實現的隻有一個。
(《盧卡傳》第十一章四十一、二節)
人若不去救世,而是一心尋找自我救助的辦法;不去解脫人類,而是一味尋求自身的解脫,那麼為拯救世界人類而盡力這句話,又怎能得以實現呢?
人若由解決一切外在的問題轉向解決人類當前的大問題,也就是思考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人生這個大問題,那麼其他一切外部問題自然就會獲得解決。
“最後是我的話。”托翁合上書本。這對於我真是最美好的贈言。陽光薄薄地照在陽台上,書齋已經昏暗。托翁問我今後的行程,他說要為我開具介紹信,隨之扭亮藍色的中型台燈,坐到了書齋的桌子旁邊。得到他的允許,我呆在他的書齋裏,看了看周圍。托翁的書齋約有十鋪席大,兩張黑漆的紅木桌子,兩把椅子。屋角放著黑皮沙發,牆壁間有一架小書櫥。桌上散亂的書籍裏,有法文的《社會主義心理》著作。四壁掛著好多畫像,西邊的牆上分別掛著五幅拉斐爾的《西斯廷聖母》。白木的地板,對於病後的老翁,這是個安樂的書齋。尤其是夫人離開莫斯科在這裏夫婦共居以後。透過燈光望著托翁的麵孔,頭頂微禿,頭發灰白,稀疏,低垂的前額,刻滿了深深的皺紋。他蹙著眉,一邊歎息,一邊運動著鵝毛水筆。算起來,托翁明年就到虛歲八十了。這位暮年的預言家,形骸日漸衰弱,然而內心卻烈火方熾。他的形象令人肅然起敬,甚至使我潸然淚下。托翁分別寫了到聖彼得堡和到莫斯科的介紹信。寫完,他把筆插進筆套。他一手擎著燈,站起身來,對牆上的畫一一作了說明,這裏有亨利·喬治的像,有前年故世的托翁的哥哥的像,有北美合眾國不抵抗主義的先驅、已故葛裏森的像,據說是他的孩子送的。在葛裏森下邊,是一位畫著怡然自得的農民的油畫。我問托翁,托翁說:“這是一位未讀過一本書的大徹大悟的農民,名字叫做什麼來著,-近來一到晚上,腦子就不頂事了。”“掛這些聖母像,是因為喜歡拉斐爾嗎?”“不,這是我姐姐贈送的,姐姐如今在尼姑庵裏,她說我的見解是錯誤的。”托翁笑著說。
談話又從拉斐爾轉到了托翁的《藝術是什麼》上來。“您現在仍然堅持那些見解嗎?”“然。”托翁答道。“這麼說,真正的藝術來自最善良的人性。”托翁接著我的話補充說:“而且必須為普通人所能接受。”他熄了油燈,又來到薄暮冥冥的陽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