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最後一片葉(1 / 3)

華盛頓廣場往西有一小片地區的街道橫七豎八,像亂攤著的小布條,名曰胡同區。這些胡同拐彎抹角,叫人摸不著頭腦;甚至一條胡同會自身交叉一兩回。有一次,一位畫家發現,這種小巷也有一種難能可貴之處。要是有誰上這兒來收顏料、紙張、畫布錢,會沿街轉回老地方,連一分一文都收不著!

難怪,沒多久那些搞藝術的人便紛至遝來,雲集又古又怪的格林威治村。他們圖房租便宜,專找窗戶朝北的房間,十八世紀山形牆屋和荷蘭式小閣樓。又從六馬路買來幾隻大圓筒形錫杯,一兩隻火鍋,立起了門戶。

休易與喬安西兩人的畫室就是在一棟矮墩墩的三層磚房的頂層,喬安西昵稱喬安娜。兩人一個是緬因州人,一個是加利福尼亞州人,首次相逢是在八馬路德爾蒙尼克飯店的餐桌上。她們同樣愛好藝術,同樣吃著涼拌萵苣,同樣穿著大袖管衣服。這一來,便合租了一間房做畫室。這是五月間的事。

到了十一月,一位冷酷、看不見的不速之客闖進了這一帶,伸出隻冰涼的手今天碰碰這個,明天碰碰那個。醫生稱這位客人為肺炎。在廣場以東,這瘟神簡直橫行無忌,害起人來一動手就幾十,但走到長著青苔、迷宮似的胡同區,他放慢了腳步。

你絕不會說肺炎先生是個老俠士,讓加利福尼亞州的和風都吹得沒有了血色的小個子女人哪會經得起喘粗氣的老糊塗的鐵拳?而他偏偏就打了喬安西。喬安西躺在油漆鐵床上沒有力氣動彈,兩眼呆望著荷蘭式小窗對麵的磚牆。

一天上午,那位忙碌的醫生皺皺灰色濃眉,把休易叫到過道裏。

現在十成希望隻剩下一成。醫生一邊甩下體溫表裏的水銀一邊說,這成希望取決於她抱不抱活下去的決心。遇上一心想照顧棺材店生意的人,縱有靈丹妙藥也不頂用。這位小姐已經認定自己再也好不了。就不知她還有什麼心事嗎?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畫那不勒斯灣。休易說道。

畫畫?你扯到哪兒去哪!我是問她心裏有沒有還留戀的事。比方說,心裏還想著哪位男人。男人?男人還會值得她想?休易的聲音尖銳得像單簧口琴,沒這種事,醫生。那就麻煩了。醫生說,我一定盡力而為,凡醫學上有的辦法都會采用。但是如果病人盤算起來會有多少輛馬車送葬來,藥物的療效就要打個對折。要是她能問起今年冬天大衣的衣袖時興什麼式樣,那麼我對你說吧,她的希望就不是一成,而是兩成。醫生走了以後,休易到畫室裏哭了一場,把條日本餐巾全哭濕了,哭過後她拿著畫板昂首闊步走進喬安西的房間,還一邊吹口哨,吹音律多的切分音。

喬安西臉朝窗躺在被窩裏,一動沒動。休易以為她睡著了,忙不吹了。

她擺好畫板,開始替雜誌社作小說的鋼筆畫插圖。年輕作者要踏上文學之路得先替雜誌社作小說的插圖。

小說的主人公是愛達荷州的牛仔,休易在畫主人公穿的漂亮馬褲和單眼鏡時,好幾次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她趕緊走到床邊。

喬安西睜大著眼在望窗外,邊數數,是倒著數的。

十二,她數著。過了一會,十一。又過了會,十,九。又過了會,八,七,兩個數幾乎是接著數。

休易覺得奇怪,看著窗外,有什麼可數呢?見到的隻是個空蕩蕩的冷落院子和二十英尺外一棟磚房的牆。一根老而又老的藤扒在牆上,有半堵牆高,巴巴結結,靠近根部的地方已經萎縮,藤葉幾乎全被冷嗖嗖的秋風吹落,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還緊貼在破敗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