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糾結(1 / 1)

石磨固守在老家院子的角落,像我抽著大炮煙的爺爺蹲踞在屋簷下,守著一大段發黃的日月。

石磨笨拙。沉重。瘦骨嶙峋。兩爿磨片緊緊地咬合,像緘默的嘴唇。磨盤是有著缺口的圓,默默訴說著當年難以圓滿的生活。貫通上下磨片的兩個磨眼,空落落的,在寂靜的冬夜裏和星星秘密交談。

支撐起磨盤和石磨的是三塊褐色的石頭,它們有著棱角分明而且剛毅的臉龐,爺爺把它們從山中請來,扛起一家人的生活。對了,石頭底下還有一個窩,幾代貓咪曾在這裏住過。

這就是我家的石磨。伴著我走過童年,又拐走了我一段少年時光的石磨。

那時,我家有五口人,爺爺、爹娘、我和妹妹還有石磨。石磨是我家的“勞力”,它的肌肉那麼結實,兩片嘴唇那麼厚實,它有的是力氣,它還會嚶嚶地唱歌。它一唱歌,就有糧食的香氣嫋嫋升起,我們家的生活就溫暖一些。

爹和娘隔三差五就要推動石磨,爹把磨拐放在腰間,推得石磨呼呼地轉,娘把一個瓷盆放在磨眼邊,盆子油亮發著瓷實的光澤,裏麵是浸泡好的碎碎的玉米顆粒,娘一勺一勺地舀起,喂進磨眼裏。眨眨眼,白白的玉米糊糊從石磨兩片嘴唇間流出,流啊流啊,流到磨盤裏,好一條白晃晃的河啊,蕩漾著玉米的香甜,在饑寒的歲月裏泛著誘人的光芒。

磨完玉米,娘小心翼翼地把“河水”引進另一個更大的瓷盆裏。娘還用水一遍一遍衝洗石磨,娘給石磨洗澡,娘的手柔柔的,動作細細的,眼神甜甜的。

待玉米糊糊發酵後,娘會在廚房裏烙一張張閃著金黃色光芒的煎餅,煎餅摞得高高的,那麼高,高過我兒時的歲月,高過我所有的期待。

我卷起煎餅,煎餅裏是大蔥,我坐在磨盤邊上,晃著兩條瘦瘦的小腿,把卷著大蔥的煎餅嚼得吧唧吧唧地響,一直響徹我的童年。

是啊,我該感激祖先、感激爹娘,還有那尊神聖的石磨。

童年和少年短短的一段光陰過後,仿佛一夜之間,村裏有了電磨。又仿佛一夜之間,我們電磨也不用了,我們已經很少吃玉米煎餅了,我們吃上了白麵饅頭,一頓接一頓,一年又一年,我們就這樣,漸漸遺忘了石磨。

石磨躲在我們記憶深處的角落裏,沉默。它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它像我們生活裏的智者。

流轉的時光常常不經意就把人帶回那些枯黃的歲月,翻開歲月的一角,我又看見了石磨,它固守在老家院落的一角,上麵落滿灰塵和鳥糞,像我灰頭土臉的爺爺。但我永遠忘不了它,永遠忘不了它吐著玉米糊糊小聲唱歌的快樂。

(原載《農村新報》《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