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鄉下老家送來了她一手炒製的苦菜茶。
打開紙袋,一簇一簇幹燥的深綠葉片,失卻水分的淡黃、粉白小花,醒目的紅棗,擁擠在一起,仿佛正在沉睡。那淡淡的清苦味道是不是苦菜茶夢裏芬芳的呼吸?
這份來自春天的愛,這份來自母親的暖,我要斟酌細品。
母親說,春天火大,苦菜茶涼,多喝點,對身子有好處。
十多年了,每每萬物複蘇的時節,母親便攜帶一份春天的饋贈從鄉村來到我蝸居的城市,作片刻逗留。母親身體裏的水分正被歲月急劇地抽幹,她的頭發,由黑色變作灰白,終至滿頭大雪。她眉眼鬆弛的臉上已突兀地生出老年斑。她曾經像嗬護風中的一朵火苗一樣給我無限愛意的手,也皺作鬆樹皮了……
母親每一次到來都讓我溫暖,溫暖而心酸。
母親堅守在老家,和父親相依相扶,度著平靜寂寞的光陰。我在小城,閉上眼,就會看到母親在老家的小院裏,彎著腰喚一群黃絨球雞仔吃食的樣子,陽光淡淡的,闖進院子的風掀起母親一絲絲白發。我還會看到父親,父親扛著鋤頭或一把鐵鍁,手裏永遠牽著一隻羊,羊邊走邊貪吃著路邊新鮮的草,它的嘴巴浸染著濕漉漉的綠。
是的,這是在春天,陽光倦暖,時光緩緩。
父母在時光的年輪裏越走越深的時候,我卻回家越來越稀。在每個春天,草長鶯飛,麥苗返青的時節,父母便整日在田間勞作,他們翻耕土地,播下種子,給口渴的麥苗澆水,給發芽的青菜鬆土,像嗬護我們一樣,一心一意,專心致誌。他們的身子和影子一樣幹癟瘦弱,但內心裏卻洶湧著對兒女的掛念。
母親在父親坐下來抽煙的時候,開始在長滿青草,幸福地開著黃色、紫色、白色、紅色小花的坡地上尋找,她的一隻臂彎裏挎著上了年紀的竹籃子,一隻手選擇出夾雜在草們中間,有著披針型葉子的嫩苦菜,這些葉子在暖融融的陽光裏綠中泛紫,內斂而低調,但又常常被高聳的黃白花朵“出賣”,嫩苦菜就在這樣的矛盾中,被母親一棵棵放進竹籃。母親還會選擇一些矮墩粗壯葉子嫩綠寬大的蒲公英。蒲公英已經發育得很好,在數枚葉子的簇擁下豪放地綻出傘花,大聲地說著話。
母親的竹籃裏很快就堆滿了苦菜和蒲公英,它們不諳世事的互相擁擠著,偶爾一朵花高高地挑起來,像不安分的雄雞高高的昂著頭的樣子。有時候,父親也會幫母親拔一些苦菜和蒲公英,但母親總是不滿意,絮叨說父親采摘的苦菜總是太老,羊都不喜歡吃……
母親把嫩生生的苦菜和蒲公英洗淨,晾幹,加入去年留下來的紅棗,一起放在鍋裏,用文火慢慢焙炒,而後置入些許蜂蜜,待水分從苦菜和蒲公英葉子裏幹淨地撤走,蜂蜜和大棗的甜香也早已抽絲剝繭彌散進新鮮的春茶裏。一份散溢著淡淡清香的苦菜茶就新鮮出爐了。母親把苦菜茶均勻地分成兩份,一份給我出嫁的妹妹,一份留給漂泊在外的我。
就這樣,每年我都能喝到母親親手炒製的苦菜茶,苦菜茶性涼敗火,清熱消炎,輕輕地啜一口,慢慢品咂,清淡微苦的氣息漸漸就彌漫了全身,讓人覺得整個身子沐浴在春風裏。更令人欣喜不已的是春天裏我嘴角生瘡,常流鼻血的毛病,在母親苦菜茶的浸潤裏已經多年沒有了蹤影。
在母親關切的目光裏,我小心地倒出一小撮苦菜茶,置入杯子,倒入開水,幹瘦發黑的苦菜和蒲公英頓時鮮活起來,爭先恐後地綻出一片片嫩綠來,細膩而張揚,像午睡醒來的人痛快地舒展著腰肢,而且盛開出白色的小花。
是母親把鄉村的春天帶到我的小城,栽到我的杯子裏了!
母親的苦菜茶,彌漫在春天裏的愛!
(原載《山東青年》《老年教育》等)